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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文稿
大家好。我们今天的主题是殖民主义和对殖民主义的反思。对许多年轻的中国听众而言,“反压迫反剥削”、“反殖民反帝国主义”这些口号似乎早已过时,非但会让人感到审美和思维的疲劳,甚至还会引发隐隐的抵触,认为这不过是特殊政治时代的宣传话语,并无丰富深刻的思想价值可言。
然而,在今天的节目中,我们将跟随哥伦比亚大学的卡亚玛·格洛弗教授,一起细细分析一篇你或许不那么熟悉的“反殖民主义”的文章:《关于殖民主义的话语》。这篇出版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政论檄文,是由出身于原法属殖民地、地中海地区马提尼克岛的著名黑人作家和政治家艾梅·塞泽尔所作。它以诗人的笔触和哲人的思考,全面分析了殖民主义世界观的荒谬与虚伪,以及因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双向“共谋”所导致的全球范围的结构性不平等。无论你对反殖民的话语体系是抱有更多的同情还是抱有更多的怀疑,都希望今天的节目可以带给你更丰富的历史知识、深化你对这个议题的理解。
一,留学巴黎的殖民地黑人精英
大家好,我是卡亚玛·格洛弗,是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学院的法国和非州学教授。
1913年,在法国位于加勒比地区的一个名叫马提尼克的岛上,诞生了一个黑人婴儿,这就是我们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日后成为该地区著名诗人和政治家的艾梅·塞泽尔。
塞泽尔出生在加勒比地区一个黑人家庭。虽然他的父母都受过教育,也各自有自己的工作,但他们的生活绝对说不上很富裕。年轻时,塞泽尔就饱受贫困之苦。尽管他的家世并不特别显赫,但他的学业成绩优异,很快就脱颖而出。
当时,法国的殖民地遍布世界各地。除了本文中关注的马提尼克岛,如今的越南、塞内加尔、阿尔及利亚、加拿大等,都处于法国的殖民统治之下。法国政府在这些殖民地精心挑选出最优秀、最聪明的学生,为他们提供奖学金,让他们到法国留学,以待日后他们能为法国政府服务、帮助法国政府治理这些殖民地。塞泽尔就是他们从马提尼克岛挑选的学生之一。
塞泽尔受到了殖民地教育系统的奖励,获得了奖学金,得以到法国继续深造。他来到了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这是法国一所著名的高等学府。塞泽尔在这儿深造,接受法国文学、文化和历史的熏陶。他还在这里遇到了很多来自帝国其他地区的学生。
法国政府原本的打算是:以奖学金的方式资助这些来自殖民地的学生,让他们法国留学、接受法国文化的浸淫,进而产生出对法国亲密而强烈的认同感,将自己视为法国人,将法国文化视为高于任何殖民地文化的母文化,然后发自内心地维护法国在这些殖民地地区的政治和文化统治地位。但是,实际的情况似乎事与愿违——那些接受了法国政府奖学金、来法国学习的殖民地的优秀年轻人很快识破了法国政府的意图,开始反思所谓法国文化高于殖民地文化的这种假设。
塞泽尔在1931年来到了巴黎。在这里,他遇到了其他棕色或黑皮肤的知识分子,他立刻发现他接受的殖民教育不过是一张卖身契。殖民教育告诉他,非洲文明未开,殖民主义是天赐的礼物,所以马提尼克人和加勒比人比他们野蛮且未开化的非洲兄弟更优越。但他遇到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却都那么优秀,充满了活力与魅力。于是,他意识到这都是法国政府的谎言。法国政府本来的愿望是要为这些殖民地的人才塑造新的身份,但当这帮最聪明的人聚集在巴黎的时候,他们反而有了觉醒的机会。他们突然明白这种殖民叙述不过是政府为方便管治而杜撰的谎言。
我们可以想象,在1930年代一批知识分子聚集在了巴黎,有来自马提尼克岛的学生,更有来自撒哈拉以南的西非的学生。他们在法国高等教育系统的圣殿里一起玩耍,在咖啡馆和沙龙里抽烟、喝酒,一起去加勒比舞厅。他们对自我身份有清醒的认识。这些学生都明白欧洲白人的文化与文明并不一定优越。他们同时都觉得自己应该向内探寻,思考非洲对加勒比地区乃至世界秩序的贡献。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巴黎,来自帝国各个殖民地地区的黑人知识分子汇聚在一处,反思殖民话语中的欺骗性。而与此同时,在他们各自的殖民地家乡,尤其是中美洲,一浪高过一浪的反殖民浪潮也在不断给这些黑人精英学生提供鲜活的历史素材,促使他们反思殖民主义作为一种统治方式,它的历史和当下,以及彻底终结它的可能性。
在中美洲所有这些国家和政权中,海地的历史成为了他们重点讨论和思考的对象,因为海地不但有悠久的反殖民的历史传统,而且比起其它中美洲国家,它的确取得了非凡的革命成果,获得了独立的政权。
早在17世纪中叶,海地就成为了法国的殖民地。海地所出产的糖、咖啡、烟草、棉花在全球市场非常有价值,而且这些商品的产量非常高。到了1700年底,海地就已经是法国最赚钱的殖民地。欧洲市场所消费的咖啡,有六成是由海地供应的。欧洲所消费的糖,则有四成是由海地供应。据统计,单海地一个殖民地的收入就占到法国生产总值的四成之多。这让法国在殖民体系中获得了许多优势,成为与英国并驾齐驱的帝国。
和英国殖民者一样,法国殖民者也奴役当地居民,强迫他们在种植园劳作。在早期殖民阶段,由于海地民众还存有遭受殖民之前的、作为自由民的记忆和历史经验,法国殖民者对当地的管控和压迫尤其残暴,甚至觉得这些人最好能早点累死,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把此前体验过的自由的滋味传递给下一代,下一代就会更安心地做殖民者的奴隶、认为这样是理所当然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18世纪末,绝大多数在海地被奴役的黑人都是非裔。还有一小部分是混血儿,人称“漂亮的黑人”或“劣等白人”。更小一部分是殖民地的种植园园主。这些园主许多都没有住在殖民地之上,有些甚至不一定经常到殖民地去。这意味着海地人口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
这些奴隶。他们饱受残酷的奴役,却同时有强烈的政治意识。
同时,在18世纪末的法国本土,一场革命也正在酝酿当中。当时欧洲许多人都在认真思考人权和个人自由的问题,重新审视旧的君主政制是否还能适应时代的发展、继续给人民带来福祉。最终,法国人民决意奋起反抗贵族和君主制度,争取自由、平等和民主。这一革命理想涤荡了整个法兰西帝国,它的影响也传到了殖民地。
1791年,海地革命爆发,人们在黑人将军杜桑·卢维杜尔的带领下团结起来,组成革命的力量。这场革命可以说是借助了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的势头。在1794年这个关键年份,奴隶制在海地被废除。可以说,事态的发展似乎在往正确的轨道上走。从这个时候起,甚至一直到了1802年,卢维杜尔将军所争取的其实不是海地的“独立”,而是在法兰西帝国内的主权。他想要让海地人民不再受奴役,可以享受与法国人同等的权利与待遇。
虽然法国革命结束了君主制,但不久之后,拿破仑又再次推翻了革命政府,于1799年登基成为法国皇帝,恢复了帝制。拿破仑想要继续殖民海地,不打算承认它在法国帝国内的主权和平等待遇,而且想要继续在海地推行奴隶制。他逮捕了杜桑·卢维杜尔,把他送到法国监狱。最终,这位海地的黑人革命领袖在1803年死于狱中。
拿破仑的计划在马提尼克岛、瓜德罗普岛和圭亚的确成功了。但唯有在海地,在让·雅克·德萨林将军的带领下,海地人民继续与法国作战。这一次的战争目标不只是为了与法国协商、试图争取一些自由的空间;而是一场全局之战,为的是争取一个法属殖民地独立之后的绝对主权。
海地革命最终成功了。1804年1月1日,海地正式宣布从法国独立出去。这可以说是对欧洲殖民主义的有力一击。然而,这场里程碑式的胜利并没有给海地带来一劳永逸的和平自主的局面,在谋求独立和发展的道路上,海地仍将继续面对艰苦的斗争。
在加勒比地区这个被奴役的地带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由的黑人共和国。这实在是很前卫的,但我们可以想象,它会遭遇多大的困难。法国继续尽其所能,动用各种必要手段来遏制这场革命。首先是商业上的孤立。他们要切断海地的经济供给,让它难以参与到可以促进独立国家发展的国际贸易之中。其次是军事威胁。法国将军舰驻扎在海地境外,以此表明不承认海地的独立性。直到1825年,经过谈判,这个驻军的方案才被取消,但代价是新生的海地共和国要向法国支付1.5亿法郎,以赔偿种植园主的土地、奴隶等财产损失。这也意味着法国希望用海地的案例来告诉黑人,如果他们想要独立,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法国的殖民教育试图告诉人们:“也许你觉得做法兰西帝国的殖民地很糟糕,但独立出去之后的情况有可能更糟,不信你就去看看海地的例子。”当然,这种叙事本身有很多问题。他们只会很敷衍的点出海地争取独立的来龙去脉,而且他们有意地忽视了在全球更广泛的区域里,黑人共和国的成立是不是可行的问题。
海地从法国独立出去的一个多世纪之后,美国开始在海地拓展自己的势力范围。1915年,海地总统被暗杀,美国以恢复政治秩序和保障经济稳定为由介入海地,美国势力的占领一直持续到1934年。所有这些事件都发生在塞泽尔赴巴黎深造前后的这段时间。
塞泽尔到达法国的时候,海地正在遭受第二次殖民主义的侵袭。本来海地的独立说明了黑人有可能扫除奴隶制和帝国主义、建立自己的主权国家。但这个典范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地磨难,最终被美国这个刚刚崛起的帝国主义强国摧毁、压迫。这件事深深地印刻在了这些留法学生的心里,影响了他们的观念与想法。
“海地案例”至少给了塞泽尔这样的知识分子两个重要的启示。第一,所谓的反殖民主义,它所反的是一种哲学和政治理念,是世界政治、经济和文化体系中的结构性不平等。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实施殖民主义压迫的可能是老牌殖民帝国,也可能是新兴的政治力量,但究其本质,都是利用规则中的不平等来对处于弱势的国家和地区实施剥削。
第二,一旦反殖民运动遇到挫折,原本就掌握话语权的殖民者们会利用此前确立的不平等的体系的惯性对反抗者进行更剧烈的压迫,不但要让其付出惨重的经济代价,更重要的是借此摧毁反殖民运动的合法性、消解反殖民运动的意义。他们的逻辑简单粗暴:如果反抗的结果是让你的生活比原来还差,那你为什么还要反抗?
这些历史的经验都促使塞泽尔和他的同道们更深入地思考殖民主义的本质及其应对方式。和许多革命时期的知识分子一样,他们的武器是思想,他们的战场是一份份影响深远的文化杂志和出版物。
二,“黑人性”的理念与反殖民文化阵地
当海地民众再次掀起反殖民主义的浪潮时,身在巴黎的塞泽尔也期望以自身的方式投身于这场运动当中。在这个过程当中,他遇到了两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位是他此前在马提尼克岛就结识的诗人莱昂·达马斯;另一位也是诗人,而且是后来成为了塞内加尔总统的列奥波尔德·塞达·桑戈尔。
他们三个人开始一起思考,发现一直以来他们都被罩在法国殖民当局通过教育体系宣传的谎言之中。这是他们绝不能接受的。于是,在1935年,他们这一群杰出的学者、知识分子和未来的活动家,共同创办了一份杂志,名叫《黑人学子》。这份杂志只出版过一期,但却造成了非常重大的影响。正是在这一期杂志中,艾梅·塞泽尔第一次使用了“Negritude”(黑人性)这个名词。
法语中Negritude这个词的词根negra是殖民时期对黑人的一个非常粗鄙的蔑称。但塞泽尔他们却利用它发展出“黑人性”一词,把它变成了一个积极的词汇。从根本上说,“黑人性”是美学与哲学层面的词汇。它传达了黑人的美、黑人的力量与精神,同时展现了非洲人“离散”在世界各地的经验。同时,更重要的是,它传递了一个观念:欧洲白人的文明并不比黑人优越。这是一场由身处巴黎的法兰西帝国黑人男性掀起的、有关知识与艺术的革命。他们成为了泛非主义的先驱。
1937年,塞泽尔在巴黎与另一位来自马提尼克岛的同学和作家苏珊娜·鲁西结婚。两年后,他和妻子一起搬回了马提尼克岛。
1939年,他和妻子孩子回到了家乡。这段时间里,塞泽尔写下了他的代表作《回乡札记》。这是一首了不起的散文诗,有差不多50页长。
《回乡札记》的初稿,是塞泽尔拜托巴黎的一位编辑发表在一本巴黎文学杂志上的。但回到家乡之后,塞泽尔继续扩写了这首诗作,并在1947年以单行本的方式刊印了扩写版。这个单行本也是《回乡札记》的终稿,它成为了塞泽尔这批知识分子所倡导的“黑人性”这一政治理念、及其反殖民运动在文学上的代表作。
【他发表的这首诗基本上成了“黑人性”的代表作,展现了关于黑人最真切的表达。它一方面把黑人受奴役,他们被边缘化的遭遇看作一种与种族相关的现象来加以批判。但另一方面,这首诗同时却又从把更宏观的角度去思考殖民的问题。我们从字面上看,“黑人性”带有“黑人”二字。但这首诗明确指出,“黑人性”只是个外壳,可以套用于被希特勒迫害的犹太人、被南非政府迫害的卡菲亚,可以套用于任何被白人至上主义、西欧和资产阶级压迫的群体。无论被压迫的人有没有黑皮肤,他们都可以展现出“黑人性”这种精神。在这个意义上看,他在1930和40年代的著作对全球黑人研究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为今天的后殖民研究奠下了基础。
除了努力写作,塞泽尔也开始在他以往曾经就读的当地一所著名高中教书。他所指导的学生包括了弗朗茨·法农,也就是写下了《黑皮肤,白面具》的著名作家。
在马提尼克岛,塞泽尔夫妇和其他知识分子还一起创办了文学杂志《热带》。这份杂志从1941年发行到1945年,时间正好是在二战期间。这本杂志实现了几样成就,把“黑人性”的理念付诸实践,成为了世人了解美洲乃至其他各地黑人历史、文化、社会和政治组织的窗口。
二战期间,法国一度被希特勒占领。由于希特勒占领了法国,马提尼克岛的媒体受到了严格的监控。1945年,塞泽尔的杂志社在政府的命令下被迫停刊了。不过,在停刊之前,他遇到了一个极具影响力的诗人——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安德烈·布勒东。
安德烈·布勒东和其他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在二战期间逃离了法国,來到了加勒比地区的马提尼克岛。布勒东意外地发现了塞泽尔,爱上了他的作品。
安德烈·布勒东在1943年纽约的杂志《半球》中发表评论文章,称塞泽尔是法国最伟大的黑人诗人。由于布勒东的宣传和介绍,塞泽尔逐步在白人知识界建立了名望,在整个加勒比地区的影响力也获得显著提升。他得到一个机会,去他年轻时心目中反殖民主义的英雄国家海地进行讲学。
1944年,塞泽尔和妻子苏珊娜一起去了海地,待了大概六周。当时还是战争期间,他给海地的学生做了一次讲座,主题是诗歌与政治意识,讨论这二者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并行。
塞泽尔在海地的讲座引起了巨大反响。当时海地的总统埃利·莱斯科是个独裁者,仗着美国的支持,以武力和高压恐怖手段来统治海地,并实施严格的新闻和文化审查制度。塞泽尔的演讲点燃了许多进步学生心中的理想之火,也启发了他们通过参与政治来改变国家命运的意识。在他离开海地后的两年,听过他演讲的一些学生参加了大规模的学生罢工。
罢工的浪潮席卷了海地全国。在1946年1月的五天里,海地的独裁政府被推翻。参与罢工的人说自己这样做是出于对超现实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仰。这是他们的口号,也成为了他们号召力的来源。可以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海地出现了许多惊人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在相当程度上都是由塞泽尔那一系列讲座所激发的。
三,殖民主义的本质:以文明之名,行野蛮之事
略具讽刺意味的是,在塞泽尔成为加勒比地区其它国家反殖民的精神领袖的同时,他的家乡马提尼克岛却发生了一些与革命潮流背道而驰的“妥协”之事,最终成为前法属殖民地当中最依附于法国的政体。
1945年,二战结束。法国虽然是战胜国同盟中的一员,但由于战争的消耗,国力大大受损,对海外殖民地的控制力也随之减弱。加上这时候联合国已经成立,前殖民地国家寻求独立自主成为大势所趋。在这样的局面下,法国审时度势,主动向原殖民地的民众示好,允诺给他们主权,但前提是维持法国在名义上的统一,以及法国在这个联盟中的领袖地位。
面对当时的局面,法国非常紧张。于是在1945年,它发起了一项运动,以甜言蜜语游说即将脱离法国殖民的地区。他们说自己对于奴隶制和殖民主义中的一些事情万分歉意,但他们希望提供新的方案,重新调整法国与殖民地的关系,构建出一个新的法兰西联盟。这个联盟的细节可能还有可以斟酌的地方,但最基本的是,法国仍然是统一的。法国依然会统领大家,但这些殖民地也将拥有主权。也就是说,这些殖民地还是法国的一部分,只是他们都是有主权的。
此前,法国在非洲、东南亚和加勒比海地区都有殖民地。1954年,越南北方从法国的殖民统治中独立出去。非洲的大多数法属殖民地也都不愿意留在法国的统治之下。到六十年代,非洲全部的法属殖民都获得了独立。但塞泽尔的故乡马提尼克岛却是个例外。更让人意外的是,塞泽尔本人是认同法国当时提出的联盟政策的,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政治角色。
塞泽尔对联盟政策的认同,首先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当时马提尼克岛的经济已经在殖民主义的摧残下变得不堪一击,经济结构极其脆弱。法国的联盟提案,在塞泽尔看来,不啻为复苏马提尼克岛经济的一剂良方,甚至是惟一一剂良方。由于他在知识界的影响力和他对联盟政策的拥护,新成立的马提尼克岛政府给塞泽尔提供了一个颇为重要的职位,他也由此正式踏上了从政之路。
1945年,塞泽尔成为了马提尼克岛首府法兰西堡的市长,同时成为了法国国民议会的民选官员。他最终成为法国共产党在马提尼克岛的领导人,在1956年因反对种族主义而与该党决裂之前,他一直担任这个职位。之后他在马提尼克岛成立了进步党,去世前一直担任进步党的领导人。
1946年,在商讨法国提出的联盟政策时,塞泽尔提出将马提尼克岛从法国的殖民地变为所谓的法国行省。直到今天它和马约特、瓜德罗普等几个前法国殖民地仍然隶属于法国。可以说,长久以来,人们都认为这是塞泽尔所造成的影响中比较负面的一件事。但近年来,也有人认为在当时的环境下,这是他唯一能做的选择。
从政之后的塞泽尔开始以职业政治家的身份、从政治运作的内在结构中继续反思殖民主义的问题。1950年,他在巴黎一家小出版社首次出版了《关于殖民主义的话语》一文。五年后,他进一步修改了这篇文章,并在一个名叫“非洲现状”的反殖民主义出版社重新出版。
这篇文章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观点,便是指出了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共谋”关系。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这两个政治理念彼此支撑、相互应援,共同炮制了一些荒谬但却很有迷惑性的话术。这些话术一方面掩盖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基本假设中的结构性不平等与剥削,另一方面则竭力让人们误以为推行资本主义的殖民主义者在殖民地所行之事,实乃播撒文明之善举;被殖民者的文明程度低于已经处于资本主义发展前端的殖民者的文明程度;甚至通过一些伪科学证明被殖民者在人种上比殖民者低劣、因此需要“被文明化”。
这篇文章以明确的反殖民主义立场开始自己的论述。塞泽尔的基本论点是,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特别是带有种族主义的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本身是没有办法彼此扯脱的共谋。很多国家常常以文明使者自居,利用这种说法来支持自己的殖民活动。但实际上,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与传播文明的使命是相悖的。
首先,在塞泽尔看来,一个文明的人类与资本主义是百分之百不相容的。因为这世上不存在不剥削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会将事物资本化,会将劳动和生产的关系转变为倾斜的等级制度,即掌控和剥削。只要你翻翻《关于殖民主义的话语》,就会看到许多共产主义的术语贯穿其中。这非常重要。他一次又一次地提到了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和资本家,来表明他的头号敌人以及必须立即消除的东西是资本主义,特别是美国出现的那种资本主义。他认为,这是一种无耻的却又蒸蒸日上的资本主义。美国从当时的战争中攫取成功,而且真正准备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规模进行全球化。
这些剥削的、虐待的、不人道的行为理应被人们所唾弃。但种族主义却让人们最终可以为这些行为辩护。可以说,种族主义是一个非常机变的概念。殖民者可以利用这种概念把有色人种贬低为没有人性或没有那么多人性的群体。这里面有很大的逻辑漏洞。比如说,一些国家能全力以赴地去倡导人与人之间的自由、平等和博爱。但他们强调的平等博爱往往是以兄弟间的情谊为基础。单纯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就知道这里强调的只是男性之间的平等,而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会被视为“低一等的人”。如此一来,那些没有被这些国家看作是人类的种群,自然就更不会得到平等的待遇。
这里可以补充一点:19世纪的科学很大程度都在为种族主义服务。颅相学、也就是对头骨的测量就是最有名的例子。那时的许多科学研究都被用来证明,黑人是猿人进化为欧洲白人的中间阶段。在法国和北大西洋的其他地方,人们的观念慢慢转变,承认了所有种族或许都是人类,但同时人们又觉得某些文化让某些群体无法自我控制、自我管理、理性思考能力差。所有这些说法再次巩固了欧洲所谓的“文明传播活动”的合法性。资本剥削的本质被掩盖了,露出来的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假惺惺地说:我们过来是为了帮助你们。我们发现了一个烂摊子,就过来收拾了。如果这对法国或整个欧洲有些好处,那就太好了。
《关于殖民主义的话语》这篇文章的第二个重要思想贡献在于,它用殖民主义的逻辑挑战了殖民主义国家本身的问题。塞泽尔认为,二战中纳粹德国在道德上的全面沦丧和在实际战争中的惨败,验证了殖民主义逻辑发展到极端状态之后的必败下场。“殖民主义”这种以文明之名行野蛮之事、在人种之间划分等级从而为侵略行为背书的政治理念,其最初的受害者或许是被殖民的国家和地区,但最终必然导致反噬,始作俑者的欧洲列强自身也会成为这种结构性不平等的受害者。纳粹德国自然是失败了,法国又何尝没有在这场战争中蒙羞?以文明先驱自居的欧洲各殖民宗主国,在二战期间,要么沦为了野蛮的侵略者,要么沦为了狼狈的受害者,无论哪一边,都意味着殖民主义逻辑的失败。
塞泽尔的这篇文章写于二战之后。这时法国乃至欧洲大部分地区都领教了被占领的滋味,差点让纳粹主义和希特勒得手。这篇文章的主旨以及我和许多人所认为的精彩之处在于,利用了最近期欧洲人对于几近失败、堕落、蒙羞的记忆,坚称希特勒的侵略并不是启蒙运动和殖民扩张中的异常现象,而是其力量发展到了巅峰的结果。
这个说法当时对于法国社会来说,自然是很难让人接受的。二战结束后的五年,他竟然暗示这都是欧洲自作自受。这当然很有挑衅的意味,但这篇文章确实把握了法国势力衰落之后带来的机遇,让我们审视历史,审视美洲、远东、拉美、非洲等地的被殖民者他们各自的遭遇。他让我们切实看看殖民主义下发生的事,看看我们能否注意到它和希特勒的纳粹主义统治之间的一些相似之处。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激进的叙述。
这一点也正是塞泽尔选择与前殖民宗主国法国合作而不是决裂的另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在他看来,反殖民主义运动的重中之重,与其说是要清算历史,不如说是要着眼未来。塞泽尔这样的知识分子们著书立说、创办杂志,是为了帮助人们理解殖民主义“以文明之名、行野蛮之事”的本质,更深刻地意识到殖民主义体系中的结构性不平等,进而避免人类中的任何族群在未来重蹈覆辙。但就殖民主义造成的历史后果而言,已经处于弱势的殖民地国家和地区不如从现实出发,借助一切有利的历史条件和机遇,为自己争取实际权益。
塞泽尔坚信能让殖民者回心转意,反思殖民主义的祸害,但他反对激进的独立运动。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我们必须牢记,几个世纪以来,殖民主义对于殖民地的经济、文化、民族、部落关系、历史和人们对自我的理解都造成了绝对的破坏。即便有些东西没有完全被摧毁,但也受到了严重的干扰。
在塞泽尔构想的世界中,人们需要首先认清殖民活动酿成的罪恶。这也就塞泽尔很有先见之明的地方。他认为只要让人意识到殖民活动的罪恶,这样历史就不会重演。所以《关于殖民主义的话语》展现了一种更宏大的态度,那就是呼吁法国为了大家的利益做更好的事情。
关于未来,塞泽尔没有给出可以落地的具体方案。但基于他对资本主义剥削本质的认识,他的理想图景是反资本主义的,那样一种状态,或许曾经出现在前资本主义时代非欧洲地区的文明当中。但即便缺乏面对未来的建设性方案,这篇文章也不失为一篇具有里程碑意义反殖民主义檄文,因为对不平等的旧体系的“解构”本身,就具有深刻的“建构”力量。
塞泽尔将“前资本主义”界定为一种在资本主义到来之前就存在于非洲或非欧洲地区的世界观。他觉得这可以为未来世界重写地缘政治,但他并没有明确叙述这一点。这篇文章针对资本主义的确作了清晰且明确的谴责,但却只集中在解构之上。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把所有不公都推倒的宣言,但他却没有提出明确的政治议程。这一点当然还是有点遗憾的。
《关于殖民主义的话语》这篇文章以思辨的方式抨击了殖民主义,在表达上也兼具诗性的特征。它的写作方式就像在写歌词一样,有反复申说,有华丽的修辞,有问有答,有呼有应。它通过纯粹的形式之美深深地打动读者,读起来会叫人非常兴奋。
这篇文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用于探讨许多议题的理论基础和政治基础。这些议题往往关于不同形式的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关于黑人以及黑人在多大程度上是一个种族类别、社会阶层或文化隐喻。我们到现在还是继续利用它来切入,思考他者是如何以有悖于常理的方式构建起来的,思考哪些话语和修辞被用来为我们刚才谈到的对他人的剥削和非人道待遇做辩护。
塞泽尔为我们展现的不是什么遗迹或文物。它们是反殖民主义历史的一部分,但很大程度上他勾勒的问题仍存在于当下。它们仍然被讨论,而且不仅仅是在象牙塔里被讨论。在社会活动领域,大家都很熟悉这篇文章。它也不仅仅被用于探讨法语国家的情况,后来还成为了拉美反殖民主义话语的一部分。
塞泽尔在完成《关于殖民主义的话语》之后继续写作,出版了许多戏剧、诗歌等后殖民主义题材的文学作品。2008年,塞泽尔去世,享年94岁。
他的其他两三部著作也很棒,但这篇文章可以说是独领风骚。它寄托着塞泽尔一直以来对人类平等和全球自由的希冀。这篇由诗人写就的美妙且富有影响力的文章,读起来叫人振奋不已。它极其明确地揭穿了帝国主义的某些谎言,对其进行了明确的解构。这些谎言在今天仍然被人运用,而我们也仍然可以用塞泽尔教给我们的话来揭穿它们。殖民主义不等于文明,反而等同于残暴。在塞泽尔之前,从没有人指出殖民主义是对人性的扭曲。
殖民主义曾经与资本主义共谋、深刻地改变过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在今天,殖民主义似乎已死,成为我们不必再担心的一个历史教训。然而,塞泽尔这样伟大的思想家的功绩恰恰在于,他所反思的对象不只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理念,也不只是历史上那些具体实施过这个错误政治理念的国家和个人。他所针对的,是这套错误理念背后的思想逻辑,它的基本假设,以及它写在基因里的“不平等”。所以,只要我们对这套思想逻辑没有足够的反思和认识,在未来,殖民主义有可能以任何其它形式死灰复燃,改头换面卷土重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思想家“解构”的价值,甚至比一些“建构性”的方案更弥足珍贵。
本节目由喜马拉雅制作播出。本期节目中文版由牛津大学博士后研究员许止峻和哈佛大学博士杜豫白联合撰稿、编译。英文版由Zachry Davis, Galen Beebe 制作。
殖民主义并没有消失
殖民主义是一个让人纠结的话题。
题头音乐吓人
哈哈哈(ಡωಡ)hiahiahia
题头音乐吓人
😂
以文明之义行野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