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课：惺惺相惜的“山水田园诗派”掌门人——王维与孟浩然（上）

大家好！我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彭玉平，欢迎收听由我主讲的《给国人的唐宋诗词课》。今天我要讲的是：惺惺相惜的“山水田园诗派”掌门人——王维与孟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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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盛唐诗，大家脑海浮现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是“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天子来呼也不上船的谪仙人李白？还是“孤舟一系故园心”、无时无刻不忧国忧民的诗圣杜甫？相信很多人对盛唐的第一印象就是李白、杜甫。但盛唐，不仅大师辈出，更是一个诗歌流派众多、异彩纷呈的时代。

盛唐有个山水田园诗派，就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个诗派的代表性人物王维、孟浩然，因为将山水田园静谧明秀之美写到极致，为中国诗歌确立了难以超越的审美标准，所以被后世合称为“王孟”。

王维（701－761），字摩诘，是盛唐著名诗人、画家。他的名和字合起来叫“维摩诘”，是一部佛经的名字。王维好佛的倾向，从他的字就可以看出来了。加上他的诗作常常直契空灵禅境，所以王维又有“诗佛”的雅称。

孟浩然（689—740），字浩然，襄州襄阳（现湖北襄阳）人，世称孟襄阳。因他未曾入仕，所以又被称作孟山人。和王维一样，他也是盛唐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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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把他们两个人合在一起称呼“王孟”，除了他们都喜欢写山水田园诗、诗风相近之外，也与他们是极好的朋友有关。朋友关系好不好，往往在面对死亡时看得最真切了。

开元二十八年（740），四十岁的王维升任殿中侍御史。这一年的冬天，他被派任知南选，赴任岭南。在去往岭南的路上，王维特意途经襄阳，为的就是会会老朋友孟浩然。

转眼就到了开元二十九年（741）的春天，孟浩然终于风尘仆仆来到了襄阳。因为是公务出行，地方官员都纷纷出来接待，其中就有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王维也不跟这些地方官员寒暄客套，直接就问这位襄阳本地的长者说：“我有一位诗人朋友叫孟浩然，就是你们襄阳人。我想稍后去拜访他，但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麻烦等会安排一个人带下路如何？”

原来，这位“襄阳老”平时也爱写点诗，正是孟浩然的一个诗友，平时与孟浩然经常在一起访古探幽，喝酒赋诗，来往密切得很。但他一听王维要见孟浩然，表情一下子就悲哀起来。他沉重对王维说：“唉，您来晚了，几个月前他刚刚突发疾病死掉了。”

“这怎么可能？我和他在京城分别时就相约要来襄阳看他的。他才五十出头，身体虽然弱一点，但也不至于突然没了啊？”王维惊讶地说。

“是啊是啊，这事说来话长，很突然，从发病到去世也不过几天时间啊。”襄阳老沉痛地说。

襄阳老的这一番话，让王维本来与故友再会、满怀期待与希望的心瞬间如入冰窖。过去与孟浩然相处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闪现在眼前。王维缓缓地走到桌前，挥笔写下了《哭孟浩然》一诗：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洲。

王维《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开篇两句明白如话，说的就是：我的老友孟浩然去世了，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他。只有眼前的汉水日日东流，而我的哀痛与思念之情，就像这东流之水绵绵不绝、没有穷尽。“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洲”，蔡洲就在襄阳附近，相传东汉末年，一代名士、同时也是杰出军事将领的蔡瑁曾居住在此，所以此地得名“蔡洲”。蔡瑁曾为曹操重用，后来被人挑拨离间，不幸被曹操所杀，直接改变了三国的形势。而蔡洲也因为蔡瑁的去世，从此徒有其名。

所以这首诗一方面写出了孟浩然去世后江山空荡荡、因追怀两人深厚友情而深感寂寞的感觉，另一方面又将孟浩然推崇为襄阳一地的精神象征，认为他的精神足以与江山形胜永存于世。虽然这首悼念孟浩然的诗只有短短二十个字，却是“感旧推崇之意已至”（黄培芳《唐贤三昧集笺注》卷上），所谓“已至”，就是写到了极致的地步。所以友情深厚不深厚，并不在追忆的文字多不多，王维就以这短短二十个字写出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朋友之情。

其实，王维不仅写了这首《哭孟浩然》诗一诉衷肠，而且还走到襄阳南边的郢州（今湖北钟祥），在一个刺史亭凭记忆画了一幅孟浩然像，这个亭子后来也因此改名为“浩然亭”。这幅画中的孟浩然是怎样的形象呢？根据后人的描述是：个子高高瘦瘦，穿了一身白袍，脚上登着靴子，头上不仅戴着头巾，头巾上还有一顶帽子，骑着一匹行动迟缓的马，旁边跟着一个提着书袋和一张琴的小书童（参见《韵语阳秋》）。王维以精工细笔，惟妙惟肖地画出了孟浩然独一无二、风仪落落的名士风采。

可见，孟浩然在王维心中一直是挥之不去的，当然王维根本就没有想挥去。后来清朝大诗人王士祯，还曾作诗赞叹这一桩公案：“挂席名山都未逢，浔阳始见香炉峰。高情合受维摩诘，浣笔为图写孟公。”如此情深义重，正可见王孟二人交情甚笃、知音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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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王维与孟浩然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这就要从科举考试说起了。开元十六年（728）冬，四十岁的孟浩然从襄阳来到长安，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结果呢？没考上。从襄阳来一次长安也不容易，路途迢迢没考上，孟浩然只好暂时在京城呆了下来。别的考生可能是待在旅馆里好好复习，准备来年再考。但孟浩然却不是一般的考生，他来参加考试之前，就已经是全国闻名的大诗人了。尤其他的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已经写到了无法超越的地步。所以慕名前来拜访、结识的人络绎不绝，而这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王维。

果然王维与孟浩然一见倾心，马上就成为了铁兄弟。开元十七年（729），孟浩然与王维在朝廷秘书省与众诗人雅集，玩什么呢？诗人与诗人在一起，当然是玩诗了。不过这次他们来点新玩法，不是每个人写一首诗，而是互相联句，也就是你两句我两句，合成一首诗。这种集体创作当然既有与前面句子的连贯性，更要有自己的特别趣味。所以这个联句看上去很随意，但其实互相有一种暗地里的较劲。

轮到孟浩然出场了。孟浩然随口就吟了两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一边的王维一听完就大声说：“呀，好句好句，佩服佩服。”这两句到底好在哪里呢？微云、河汉、疏雨、梧桐都是常见的景象，但诗歌的妙处正在组合的意象当中显示出来。微云说明云不多，所以在河汉，也就是银河的衬托下显得很淡。疏雨说明雨不大，所以才能用“滴”字来形容雨与梧桐的关系。第一句写目之所见，第二句写耳之所听，把看到听到的合在一起就是：远远看向长空，几抹微云将散而未散，淡淡拂过银河;梧桐林间秋雨淅淅沥沥，有些落在梧桐叶上，将滴而未滴。短短两句，便将静谧清幽的秋夜之景非常形象地展现在眼前了。孟浩然吟完这两句诗，当场所有人都拍手称绝，纷纷搁笔不敢再写。而王维，本身就是创作的行家里手，深通诗歌清幽隽永之妙，从此更加觉得和孟浩然投缘，经常和孟浩然一起谈诗喝酒。喝的次数多了，聊天的内容多了，王维对孟浩然这个人了解也就越来越多了。

据说王维在待诏金銮殿期间，有一天，王维请孟浩然来聊聊诗歌，正聊得起劲，没想到唐玄宗突然来访王维。这孟浩然虽然很想得到皇帝的重用，但一旦皇帝真的即将站在自己面前，他居然一下子就钻到了王维的床底下。你看，再大的诗人，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你说皇帝来了，家里藏着个人，如果不如实说，是不是有欺君之罪的嫌疑？所以等玄宗坐下，王维也不敢隐瞒，就把孟浩然怎么来了长安，怎么希望得到重用，怎么知道皇帝来了以后，因为害怕而躲到床底下的事情老老实实对皇帝说了。

唐玄宗一听，说：“孟浩然？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听说诗歌写得是一等一的好，我也正想见见呢！”

唐玄宗这么一说，孟浩然当然全听在耳朵里，只好满脸通红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拍一拍身上的灰尘，赶紧叩见皇帝。

皇帝倒也随便，没见怪这样一种奇特的出场方式，他和蔼地对孟浩然说：“您最近写没写新诗，带诗过来了吗？”孟浩然回答说：“今天我正好没有带最近写的诗来。”

唐玄宗说：“那你把以前写的诗吟诵一下吧。”

孟浩然没有办法，只好跪拜皇帝退在一边开口吟诵说：“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卧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孟浩然好像确实有点呆气，如果你真想利用机会，应该把自己的家国情怀、理想抱负说一说，怎么突然想吟诵这首诗呢？这首诗简直就是专门写抱怨和自我放弃的。“北阙”原来是指古代宫殿北面的门楼，是大臣等候朝见或上书奏事的地方，后来就代指了朝廷。你看这诗写得，朝廷我是不去了，也不上书皇帝了，我准备回到南山去当个隐士了。这两句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情绪，畅快是畅快，但你得看看是对谁说啊，明显是不给皇帝面子啊。后两句说原因，也不是我一直不想，只是我的才华太弱，所以圣明的皇帝只能抛弃了我。又因为我身体多病，所以老朋友也基本上与我断了来往。这两句孟浩然其实是耍了一点小聪明。但这毕竟是小聪明，看上去把原因归到自己身上，其实是怪皇帝以及周边的朋友冷落了自己。

皇上当然不高兴了，还没有听完就皱起了眉头说：“咦？我什么时候抛弃你啊，你四十岁才想起来参加进士考试，那是你自己耽搁时光，不求上进，怎么反过来怪我？”后来更说：“既然这个孟浩然要‘南山归卧庐’，那就让他回南山去闲着吧。”（参见王定保《唐摭言》卷一一）孟浩然也就真的终身不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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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孟浩然并非无意仕进。早在这次见面前，他就写过一首盛名远播的干谒诗《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其中有两句：“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将自己希望通过张丞相援引而一登仕途的心愿表现得很迫切。只是有一天王维真的当了“舟”，将自己推荐到了“圣明”面前，孟浩然却没能把握好，白白浪费了一次表现自我、仕途上升的大好机会。

好不容易来长安一次，进士没考上，面见皇帝又如此失败，接下来的孟浩然会做出怎样的人生选择呢？我们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