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第五讲（5）藏天下于天下的气派

“冯学成先生最新出版著作《禅说庄子》系列共16本，以通俗的语言，对《庄子》中的26篇，通过逐句分析的方式进行解析，结合佛教禅宗思想分析庄禅之间的内在关系，并结合现实人生，突出每篇文字的现实警讯与指导意义，为浮躁迷失的现代人指出另一条安身立命的途径。文字浅白易懂，说理深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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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下面说的就不得了了，“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有雅兴的人，可以把这句话写成横幅，放在自己的书房里面，放在客厅里面。“藏天下于天下”，这个气派好大。我们有没有“藏天下于天下”的气派？这里面，说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也就是公和私的关系。我们的私，永远都想把非我变成我所有，总想扩大我所有的这么一个半径。但这个我所有其实是不牢固的，总是永远不满足。但是反过来看，公的半径越大，私就慢慢消失，把我所有的东西放下，就不存在这方面的烦恼，也不存在这方面的麻烦了。我本来都是乞丐，天天去要饭又有什么损失呢？没什么损失的。

所以，“藏天下于天下”，这是一个胸量，是一个境界。学佛的人每天都在念这个口头禅：“舍我我所有，除断一切贪，痴与疑渐尽，涅槃道在望。”你首先要把我舍了，要把我所有的一并舍去，布施波罗蜜嘛，把一切我所有的东西全部布施出去，布施了我，才能进入无我。修道的人亲近了若干善知识，学了那么多的经律论，实际就面对一个问题，就是“我”的问题。要转八识成四智，最根本的，就是要把第七识烦恼识变成平等性智。但是我们放眼一看，在社会上，在寺院里，修行了若干年的，这个“我”还是固若金汤，固若泰山。气质上通过修行或许有一些改变，但是要把“我”字消灭掉，基本上没有那个能力，为什么没有这个能力？

我们看八识次第，玄奘大师的《八识规矩诵》，乃至于看《成唯识论》，第七识为什么叫根本烦恼识？根本烦恼是什么呢？就是“我”这个根本观念，雷都打不动。什么都可以舍掉，山河大地可以舍掉，谁能把“我”字扔得掉？大家想一想，举心动念伊始，都是我在想什么，我看见了什么，都是我。众生要成道成佛，就说我要成道，我要成佛，都离不开“我”这个概念。我反复说，天地本来浑然一体的，人与宇宙浑然一体，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因为我的念头一出来，马上就一分为二，一个是我，一个非我。一个是我的，一个不是我的。马上就有个二，“二见”这样就出来了。要把这个“二见”打落，根子上就是一个“我”字。

当年佛源老和尚把圣一老和尚的禅七开示拿给我看，后来问我：“圣一老和尚讲得怎么样？”我说：“讲得不错，这是几十年的修为。”圣一老和尚说得很清楚，什么叫打成一片，第六识不能打成一片，打成一片的只有第七识。第六识是审而不恒，所以有的人在一定的因缘下以为明心见性了，悟了。当时也说得头头是道，心路通顺，辩才无碍。但是过了几天，哎哟，我那天悟的东西怎么没了呢？现在还是烦恼在心里，脑袋不管用了。实际上，这不是彻悟，只是第六识解悟上的东西。第六识的东西是审而不恒，它是意识的内容，当时出现的内容非常光明，非常智慧，非常通达，是那个时候的内容。不管有多好，一会儿就过去了，其他的内容一来，就会盘踞在你的心地上，出现烦恼、愚痴这些东西。所以，第六识的见道不可靠。

很多老和尚都说离心意识参。离心意识参，就是把第六识放下，赤裸裸地在第七识上用功夫。第七识是恒审思量，永不停止的。第六识要休息，和眼耳鼻舌一样要休息。不做梦的时候，第六识是休息的，只有第七识不会休息。举个例子，张三跟李四两个人在睡觉，我喊张三，张三会醒，李四不会醒；若喊李四，张三依然在睡，李四就醒了。为什么呢？每个人的第七识永远是不睡觉的。就像我们说，无意间碰到烫手的东西，碰到电，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离开了。当然这个在生理学上说是条件反射，其实就是第七识的自我保护，自我防范。有的时候见神见鬼，第六识和前五识其实都没有感觉，是第七识撞见了，就会有西方说的“第六感”。只有在第七识上用功夫，把“我”字打落以后，不论在什么地方，处于什么环境，不管悟没悟，你都能牢牢站在真如上，都能真正打成一片。所以第七识上的功夫，就是破除我执、我慢、我贪、我痴。

“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吕氏春秋》里记载着一则楚王失弓的故事，讲的是楚王去云梦泽打猎，不小心把自己心爱的弓丢了，侍从们要循原路寻找，楚王说，不必去找了，楚人失之，楚人得之，到不了别处的。侍从们都很佩服楚王的豁达与胸怀。孔子听闻此事后说，如果去掉‘楚’字，“人失之，人得之”，就好了。老子听了孔子的评论后说，再去掉“人”字会更好，那样就是“失之，得之”，这样才符合天道。老子当然就更高了，得之失之都在天地之中，有什么得的，有什么失的呢？根据能量守恒，物质不灭的定律，我们有什么得，有什么失呢？你不论走到天下任何角落，都是自己跟自己打交道，我们失掉了什么呢？真的叫无所失，无所得。所以，一定要把“我”字放下，把“公”字立起来，这个是真正的菩萨道，菩萨心也就是一个公字。你只有这样，才能藏天下于天下。

人类社会之所以麻烦，就是要把天下据为己有，私字当头。如果大家都是藏天下于天下，还天下于天下，整个人类社会的历史哪有那么多的血腥，哪有那么多悲剧？我们一定要把自己的胸怀真正放在“公”字上，私心越重的人越麻烦。有的人私心重，但要藏起来给自己戴一个脸谱，打着大公无私的旗号来骗财、骗权，这不会长久，总有一天会露出狐狸尾巴来的。历史上这样的人太多太多，如果我们真正把这个心放下，做到了藏天下于天下，还天下于天下，那你就是一个真正的道人了。禅宗里面说，要能见自己的本来面目，很多人一辈子辛辛苦苦，就是不能见自己的本来面目。如果我们横下一条心，还天下于天下，别去打那些妄想，承认大道无私，那大道就不离你半步，你也与大道同在。因为大道本身就是还天下于天下，藏天下于天下的，它是不生不灭，不来不去，不垢不净的。

“恒物之大情也”，只有做到了“藏天下于天下”，才能“恒物”，才能固而不化，也就是长生久视之道。我们能不能“恒物之大情”？这跟我们的心胸，我们的境界有莫大的关系。有的人你跟他打交道，总觉得小里小气，老是把私心的半径看得很重，老是怕失去一个什么东西，或者老是想得到一个什么东西，这样的人与道不太相应。

别说学道，一般江湖上的大丈夫，都能够提得起放得下，无所谓于得，无所谓于失，有这样的心胸，有这样的气派，他就与道相近了。所以说，不要说学道，就是这么一点英雄气，大丈夫气，我们都应该具有。如果连这点气都不具有，每天敲打小算盘，真正还是有点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