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婚姻猜谜和再伤人命——第八十五回（下）

第十八讲  婚姻猜谜和再伤人命——第八十五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八十五回。这一回回目是“贾存周报升郎中任，薛文龙复惹放流刑”，我上次已经讲了蹊跷的贾政升官和诡异的北静王林黛玉生日，今天再看看这一回另外两个内容，一个内容是在实现贾宝玉婚姻过程中，贾府各类人物的表现，另一个内容，其实也和贾宝玉婚姻相关，是展开薛家败落的描写，薛蟠新罪行延缓了金玉良缘的迅速完成，给后四十回作者铺写黛死钗嫁，留下空间。

在贾宝玉婚姻的进展过程中，贾府各类人物登台表演，这个内容不在八十五回回目上，占的笔墨却相当多，因为贾宝玉的婚姻是后四十回的重头戏。它虽然是宝玉的婚姻，却涉及到各色人等的切身利益。各色人也随之出来表演。

在贾宝玉婚事上第一个出来表演的是袭人。贾宝玉告诉贾母他那块玉黑夜里放红光。凤姐说是喜信动了，宝玉问“什么喜信”，贾母说“你不懂得”。贾宝玉回到怡红院，告诉袭人：老太太和凤姐说话含含糊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袭人似乎不知道贾宝玉的通灵宝玉黑夜放红光，却从贾宝玉的话立即猜到贾母王熙凤是说宝玉的婚事，马上问宝玉：林姑娘在不在跟前。得知林黛玉不在场，袭人又想去打探林黛玉的态度，她打发宝玉上了学，又跑进潇湘馆，想从紫鹃那里打听动静。到了潇湘馆袭人却又找不到探探口气的机会，怕黛玉多心，坐了坐，搭讪着告辞出来。袭人一再到潇湘馆试探林黛玉的描写特别不合情理。在前八十回，袭人跟贾宝玉偷试云雨情之后，就把贾宝玉当成自己的终身之靠，一直想掌控贾宝玉的人生动向，一直暗地里配合贾政把贾宝玉引到读书做官的所谓正路上，在这一点上，她又和薛宝钗观点一致。袭人通过向王夫人打小报告，成为王夫人默许的、贾宝玉不公开的通房丫鬟。袭人一直是金玉良缘的坚定支持者，她和薛宝钗似乎已经形成神圣联盟。奇怪的是，进入后四十回袭人忽然改弦易张，一心认定贾母王夫人等给贾宝玉挑的结婚对象是林黛玉。她的脑袋里一直崩着林黛玉这根弦，动不动就像个私家侦探一样往潇湘馆跑。上一次袭人跑潇湘馆和林黛玉进行了一番隔板猜枚式妻妾如何相处的对话，那么聪明那么敏感的林黛玉居然没有仔细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多心的、小心眼儿的林姑娘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样大大咧咧。这次袭人大清早就跑潇湘馆，林黛玉居然不问她来有什么事，袭人自己也不说来做什么，这样的描写合乎细心乃至多心的林黛玉性格吗？合乎谨慎小心的袭人性格吗？前八十回温柔和顺、心思缜密的袭人忽然看不清形势、莽撞行动，而且一再莽撞行动。前八十回心细如发的林黛玉忽然粗心大意，对非常不正常的事视若无睹，两个人的性格都给扭曲了。

在贾宝玉婚事上第二个出来表演的，是被后四十回更严重扭曲性格的次要人物贾芸。贾芸又跑到怡红院来，又给贾宝玉送了封信，还立即要回音。我之所以强调“又”跑到怡红院“又”给贾宝玉送信，就是因为他不是第一次来，不是第一次送信。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贾芸给贾宝玉送了封半文不文，半通不通的信，那封信是《红楼梦》的绝妙好文，跟信一起送来的白海棠，贾芸花钱不多，却投合贾宝玉的爱好和品性，也就引出海棠诗社的若干妙诗。估计后四十回的作者知道自己绝对写不出可以和第三十七回媲美、哪怕近似的贾芸的信，所以，贾芸这次写的什么信？八十五回一个字也不写，只是使劲渲染这封信引起什么反映。直到后边贾芸参与到卖巧姐活动中，这封信是什么内容，才由他自己说出来，他曾经给贾宝玉送了封什么信。原来，这是封贾芸给贾宝玉做媒的信！真是匪夷所思！贾芸居然想操纵贾宝玉的婚姻，给贾宝玉牵线。实在超出我最大想象。贾芸难道不知道，有贾母在，有贾政夫妇在，有贵妃娘娘在，宝二爷的婚姻岂是你这个贾族寒门晚辈能染指？后四十回的贾芸，他就敢这样做，而且不屈不挠地坚持要这样做。他给贾宝玉送上封所谓介绍对象的信，贾宝玉先是把那封信撕了，烧了，又让麝月告诉贾芸，他再闹，我就回老爷太太去。贾芸继续嘻皮笑脸纠缠贾宝玉，而且纠缠到不讲身份、不顾礼法、像个无赖一般。贾宝玉听到贾政升官的事落实了，“心中自是甚喜”，贾芸又赶着贾宝玉说：“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贾芸对贾宝玉说话，现在是毫无分寸，既唐突无礼，又犯上作乱，还死皮赖脸。这还是贾门寒族晚辈和国公府公子长辈对话吗？岂不成了市井无赖之间对等交往？这个贾芸对前八十回的贾芸来说，是完全彻底变脸，他也不再称贾宝玉是父亲大人，他称“叔父大人”了。

一点儿不错，后四十回的贾芸和前八十回的贾芸完全给续书作者换了个人。前八十回第一次进怡红院的贾芸，身材姣好面貌端正、说话机灵得体，行事恰到好处，袭人给他送杯茶，贾芸都要诚惶诚恐。后四十回进入怡红院的贾芸，小说形容他是什么样？“溜溜湫湫”，这四个迭字很生动，简直把贾芸写成了小流氓形态，袭人说贾芸“鬼鬼头头”“躲躲藏藏，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又用了八个迭字，“鬼鬼头头”“躲躲藏藏”，也很生动。这样几笔描下来的贾芸，和前八十回的贾芸完全不是一个人了。前八十回贾宝玉曾经说贾芸“倒像我的儿子”，后四十回的贾芸倒像贾环的儿子了。前八十回的贾芸一心想好好孝顺母亲、为求得温饱，他变尽心思，变尽法儿巴结王熙凤贾宝玉，是个乖巧伶俐，叉手不离方寸，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寒门孝子，后四十回的贾芸不知道自己吃了几碗干饭，不懂规矩、胡行乱作，成了冒险去开顶风船的野心莽汉。后四十回这样改变贾芸，后边还要安排贾芸参与卖巧姐，更是完全扭曲曹雪芹原有构思，关于这一点，我们后边还要讲。

薛姨妈终于落实了她从进京城就极力追求的金玉良缘，自己家明明有那么多房子，却就是赖在贾府不走，元妃省亲叫她倒房子，他也不走。她仍然以似乎清客的身份经常在贾母跟前凑趣，林黛玉见到她，偏偏要对薛姨妈说想念宝姐姐，薛姨妈敷衍说，改天让她过来跟你们叙叙，这显然是哄死人不偿命的话，未过门的儿媳妇怎么可能再进贾府？可怜的林黛玉对贾府正在操作的金玉良缘，对早就认成干妈的薛姨妈对自己这样愚弄毫无所知。看到这样的描写，那还是非常叫人心酸。

在袭人、贾芸这些次要人物在贾宝玉婚姻问题上的表演之后，我们更要注意宝黛爱情双方、还有《红楼梦》的核心人物王熙凤，在前八十回一直呵护宝黛二人的王熙凤，这三个人怎么表演。八十五回有一段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同时在场并对话的场面。那是一个表面上看挺好看、初看挺好玩、仔细琢磨却漏洞百出、不合常情的场面。林黛玉潇湘恶梦，贾宝玉也梦中被挖心，两人在贾政升官后在贾母地方见面，宝玉问：“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微笑说：“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哥哥林妹妹相处现在叫礼貌周全、温良恭俭让。这可真不是前八十回痴情任性的那两位了。前八十回写，史湘云来了，在贾母身边大说大笑，林黛玉听说贾宝玉刚从薛宝钗身边过来，脱口而出：“‘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贾宝玉林黛玉的语言多么有个性！哪怕就是在贾母的跟前，林黛玉也是想什么说什么，对贾宝玉亲近薛宝钗史湘云不高兴就使小性儿，就摔脸子，就拂袖而去。贾宝玉也不掩饰自己最在乎林妹妹最巴结林妹妹。现在呢，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客客气气，像是平常的、甚至有点疏远的一般亲戚。这样的描写已经够蹩脚，更蹩脚的是，前八十回精得像猴一样的王熙凤也在那儿拙劣表演。听到宝黛对话，王熙凤笑着取笑：“你两个那里像天天 在一处的，倒像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这个话不等于影射：你们两个真是相敬如宾齐案举眉啦？这太不符合王熙凤深谋远虑的个性了。王熙凤明明知道，因为她的提议，金玉良缘已经启动，木石姻缘彻底完完，以王熙凤的聪明，以王熙凤对宝黛感情的了解，她应该极力避免在林黛玉跟前涉及能够叫林黛玉联想到婚姻、联想到夫妇关系的话题，千万不要刺激林黛玉，可是王熙凤听到贾宝玉林黛玉的对话，竟然冒冒失失说出“相敬如宾”，太没有礼貌也太失于计较了，而王熙凤本来是最善于计较的。更令人费解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回复的话，林黛玉满脸飞红，似乎做贼心虚，她就是打算和贾宝玉齐案举眉，相敬如宾，迟了一回儿才说，“你懂得什么。”意思是：你怎么会懂得我们之间的感情，这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贾宝玉对林黛玉说：“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贾宝玉竟然情不自禁要把贾芸给他做媒的事，当众告诉林黛玉。幸亏“说了这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我设想，如果按照前八十回曹雪芹做小说那种细针密线、滴水不漏的章法，跟贾芸打交道的王熙凤肯定得问贾宝玉：芸儿怎么啦？可是王熙凤根本不问。

这类极细小地方捉襟见肘的漏洞，在后四十回比比皆是。写小说就是用细节说话，正是这类非常不像前八十回的细节描写，使得《红楼梦》三个最重要的人物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在后四十回，变得面目全非。我感叹，王熙凤，那么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开口说话必定针针见血，说句话在地上砸个坑的人物，贾宝玉和林黛玉，那样两个聪慧伶俐，钟日月山川灵秀的人物，开口说话透着魏晋风骨、唐人诗风的人物，那是曹雪芹塑造得何等成功的三个人，我在讲前八十回的时候说王熙凤是在贾府上空盘桓攫钱攫权的铁凤凰，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一对在贾府上空并肩翱翔的金凤凰，这三只凤凰进了后四十回，我怎么觉得，他们怎么忽然好像都给什么人剪掉了翅膀，在地上使劲扑腾，怎么也飞不起来了？

第八十五回关于薛蟠又闹下人命案的描写，我觉得总的来说，写得比较好。

热闹事会突然冷场，欢乐事会被变故打断，这是前八十回经常采用的手段，后四十回也多次采用。八十五回写到贾府正在热火朝天庆贺贾政升官时，突然有人满头大汗来找薛蝌，请二爷快回去，还要向里边回明薛姨妈，家里有要紧事，赶快回家。薛姨妈吓得面色如土，马上带着宝琴回家，二门口站着衙役，厅房后边传来夏金桂大哭声。原来薛蟠又闹出人命案了。薛姨妈像个慌脚蟹一样，夏金桂揪住香菱嚷当年薛蟠不是害死人也可以扬长而去，你们“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现在怎么又慌了手脚？把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提了一笔，薛宝钗仍然像前八十回那样，头脑冷静，精于世故，知道怎么样处理哥哥闯下的祸患。王夫人打发丫头问信，薛宝钗知道自己将是贾府的人，简单对丫头说明是怎么回事，然后对丫头说“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着那边爷的地方呢。”完全是金玉良缘水到渠成、自己是准宝二奶奶的口气。而处理薛蟠命案，又给后四十回增加新波折，推迟金玉良缘马上兑现，掀起贾宝玉失玉疯颠、林黛玉闻宝玉婚讯失去理智的新波澜。

第八十五回各种描写，续书作者是想按照他对后四十回的构思，把贾宝玉推上读书做官的路，把林黛玉推上因婚姻不幸而死亡的路。在写法上想照着前八十回提供的写法办，却在许多地方成了换汤也换药。在布局上，八十五回仍然采用前八十回网状结构，基本上还是成功的。续书正千头万绪把小说往最后结局上艰难推进。而我的阅读印象却有那么一点儿：东鳞西爪、东拉西扯、隔靴搔痒、莫衷一是。

薛蟠的命案，在八十五回最后通过薛蝌写信做了交待，薛蝌说薛蟠命案是误伤，但他的口供不好，需要抓紧送银子到出事的地方，用来活动官府。这桩命案的具体描写，还会在下一回紧锣密鼓进行，而且和当年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形成某种程度的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