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红楼梦续书

第五讲 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书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

曹雪芹的《红楼梦》全部写完了，是一百一十回，但是后三十回迷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通行本一百二十回《红楼梦》后四十回是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之作编撰成的续书。

程伟元和高鹗是什么人？他们合作完成后四十回《红楼梦》是怎么回事？

程伟元的生活年代大约是（1745--1819），字小泉，苏州人，出身诗书之家，现在保存下来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收进《红楼梦大辞典》的，有他画的双松图、柳荫垂钓图、松柏祝寿图，《且住草堂诗稿跋》。程伟元能文能诗会画，很有才气，有鉴赏能力，不是普通书商。他是出于喜爱《红楼梦》，希望《红楼梦》能够广泛流传，做收集整理并把《红楼梦》变成全本公开印刷，赢利好像还不能算他的主要目的。程伟元早年就对《红楼梦》情有独钟，他多年致力收集《红楼梦》原作抄本和续作各种抄本。乾隆五十五年（1790）程伟元流寓北京后，跟高鹗合作，完成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活字印刷出版的事。

高鹗（1763--1815），字兰墅，别号红楼外史，辽东铁岭人，隶属内务府镶黄旗汉军。早年居住在北京郊区，做过五年私塾老师。后来又给官员做过幕宾（相当于师爷或文字秘书）。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高鹗在顺天考试中成为举人。乾隆五十六年（1791）高鹗应程伟元之请，共同把程伟元历年搜求的《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修辑整理，以木版活字印刷发行。乾隆六十年（1795），高鹗考中进士，着内阁中书用，嘉庆元年（1796）补授汉军中书，后来，做过顺天乡试同考官、都察院江南道监察御史、刑科给事中。高鹗在《清史稿·文苑传》有传。他的著述不少，有诗集《红香馆诗草》、词集《兰墅砚香词》、政论文集《吏治辑要》、八股文集《兰墅十艺》传世，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着《兰墅文存》的底稿本。

张问陶有句很有名的诗句“艳情人自说红楼”，自己加注：《红楼梦》后部由高鹗续成。很长时间以来，包括新中国建国后出版的许多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作者都是“曹雪芹、高鹗”。其实后四十回作者是无名氏，程伟元和高鹗起编辑和订补作用。现在很多新出版本把《红楼梦》作者的署名都改了。2020年《马瑞芳评注红楼梦》这样写：“曹雪芹原著，无名氏续书，程伟元高鹗订补”。

在《红楼梦》版本史上，乾隆五十六年这个版本叫“程甲本”，第二年，乾隆五十七年（1792）他们又对程甲本进行修订再次印刷发行，在版本史上叫“程乙本”。程乙本卷首程伟元高鹗署名小泉兰墅的《红楼梦引言》，把他们两个人如何收集编定《红楼梦》做了说明，《红楼梦引言》大体意思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已经被藏书家抄录传阅三十年，但各家互异，前后错见、繁简歧出，现取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后四十回，是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按其前后关照，略为修辑，其原文，未敢臆改。

我不大相信程伟元、高鹗这段夫子自道的话。对照他们做的程甲本，特别是程乙本，我发现程伟元、高鹗并不是对他们收集到的红楼梦前八十回抄本做鉴别、挑选，所谓取其情理较协者为定本，他们对曹雪芹前八十回抄本做了很多关键性篡改，有些地方改得非常可笑，比如：

程高本把青埂峰顽石和神瑛侍者捏合成一个人，由警幻仙子把石头封成神瑛侍者。这当然因为当年程伟元高鹗没有看到甲戌本，他们看到的抄本，恰好丢了石头要求到红尘一游、一僧一道把它变成通灵宝玉的关键一页纸。现在还有知名作家把《红楼梦》里边的石头和神瑛侍者说成是一个人，就是因为读程高本的印象太深了。

曹雪芹《红楼梦》开头写石头无材补天的笔墨是“无材不堪入选”，用的是材料的“材”，意思是，这块石头根本不是补天的材料，所以不能被选去补天。这是有非常深刻的哲理含义的。在封建社会，补天是什么意思？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既然不是补天的材料，本身就带有与封建主流意识形态不合作的意味，这恰好是曹雪芹人生的特点，“无材不堪入选”正是曹雪芹愤世嫉俗情绪的反映。程高本改用了一个同音字“无才不堪入选”，哪个“才”？才气的“才”，才能的“才”，也就是说，不能补天，是这块石头自己没有才气，没有能力，不够资格，这就完全歪曲了曹雪芹本来的意思。大石头没有能力去补天，比喻作者没有才气没有能力为统治者卖力，成了一块没用的顽石，那是活该。

在人物形象方面，程高本对前八十回的两个女性人物做了逆向修改。他对其他人物也有很多修改，最明显的是这两个女性人物。

一个修改是把英风俊骨巾帼人物王熙凤改成似乎是红杏出墙的的荡妇，程高本在字里行间加了多处暗示王熙凤和贾蓉关系暧昧的描写，开头刘姥姥求帮时，贾蓉来借炕屏，王熙凤扭扭捏捏动不动就脸红，后来凤姐大闹宁国府，贾蓉自己打自己嘴巴时，程高本改成“凤姐见贾蓉这般，心里早就软了，又指着贾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说着，把脸一红，眼圈也红了。贾蓉忙赔笑道：‘罢了，婶娘少不得饶恕我这一次’，说着忙又跪下，凤姐儿扭过脸去不理他，贾蓉才笑着起来了。”这段描写真是恶札！王熙凤表现的似乎是小女子对情人撒娇、而情人抚慰她。这段描写给读者的印象是，王熙凤因为跟侄儿贾蓉暗度陈仓做贼心虚，因为情人参与了偷娶尤二姐的事感到受了委屈，在宁府众人面前向贾蓉撒娇，这样玷污王熙凤，她还是曹雪芹十分喜爱、浓墨重彩描写的《红楼梦》核心人物吗？曹雪芹从来没有直接描写也没有暗示过王熙凤有所谓风流韵事，是程高本妄加这些细节而且写得比较生动形象，这些描写毫无人物性格依据也毫无美感，是对曹雪芹精心构建《红楼梦》重要人物佛头增秽。

曹雪芹非常明确描写跟贾珍有暧昧关系的尤三姐，却给程高本改成了贞洁烈女，只是由于柳湘莲对她有误会，才产生了悲剧。曹雪芹描写的尤三姐，在东府那个只有石头狮子才干净的环境中，在贾珍淫威和引诱下，幼稚的尤三姐先失足有了所谓淫奔行为，后来她爱上柳湘莲想改邪归正，想追求正当的爱情，想追求一夫一妻的正常的家庭生活，却陷于包括贾宝玉都歧视她的社会舆论，不能被她所爱的人理解，只能自刎，用生命用鲜血证明自己人格是清白的。尤三姐的悲剧原本对揭露豪门罪孽多么深刻，程高本这样修改，完全扭曲人物性格和曹雪芹创造这个人物悲剧的深刻用意。

程高本还乱改前八十回的人物名字，比如，北静王水溶给他们改成世荣，原来诗意化的水溶于水，改成功名化的世代尊荣，把飘逸人物名字改俗了。

程伟元高鹗还删除他们认为不合理的细节，比如，当王熙凤贾宝玉受赵姨娘陷害病重时，薛蟠见到林黛玉风流婉转而酥倒，程高本把这话删除了，他们并不理解，曹雪芹这样写既用意很深也是伏笔。到了后来的情节，薛姨妈爱语慰痴颦，曹雪芹还让薛宝钗说出给他哥哥娶林黛玉。

程伟元高鹗改动一些似乎十分细微的词句，也往往改得不伦不类。第十五回“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庚辰本写的是贾宝玉赶到秦钟临终床前叫“鲸兄，宝玉来了！”“鲸兄”是两个读书种子之间的文雅称呼，程高本改成“鲸哥，宝玉来了。”“鲸哥”变成了市井哥们之间的称呼，这样改动实在太滑稽了。

程伟元高鹗还改动一些章节的题目，比如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匆忙的“忙”，意思是贾宝玉因为林黛玉要走急痛攻心而手忙脚乱，程高本把匆忙的“忙”，改成莽撞的“莽”，歪曲了曹雪芹寓意。贾宝玉因为听到黛玉要走，急得不知所措，忙乱到不可思议的激烈行为变成了贾宝玉莽撞无知行为。

程伟元高鹗这类对前八十回的随意篡改，不知道能找出多少处。我举出的只是比较醒目的例子。我一直怀疑，仅仅用一年多时间，程伟元、高鹗就把他们收集到的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按他们的美学政治理想揉合成一本书，这里边很可能有分工，一个负责修订前八十回，一个负责攒起后四十回，程伟元高鹗到底有没有分工，怎么样分工，这已经成了千古之谜。而我认为，程高本对曹雪芹前八十回的有意篡改，恶劣程度、不良影响远远超过后四十回的狗尾续貂。

程伟元高鹗能对前八十回篡改，怎么可能对他们收集到的后四十回“未敢臆改”？这是哗众取宠，想说明他们收集到的后四十回的原创性。我估计是高鹗执笔修订后四十回，做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方面对收集到的后四十回小说素材，按照他的政治理想、处世态度、审美习惯决定取舍。另一方面，不满意的地方，干脆提笔亲自写上一段，一回，甚至几回。我之所以这样推测，因为我觉得后四十回有相当重的高氏色彩。我们看后四十回，贾政出来讲八股文，贾宝玉出来也讲八股文，父子二人都讲得头头是道。没有做过私塾老师的高鹗那样身份，作者能不能对这种事津津乐道，能不能写得出来？贾政外出做官，官场那些低级官吏、小爬虫的作为，没有高鹗那样的幕宾经历，能不能写得出来？贾宝玉得先中个举人之后才能再出家，没有高鹗那样一辈子追求功名，能不能写得出来？正是高鹗跟曹雪芹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完全不同的政治理想，完全不同的为人处世，才使中《红楼梦》续书后四十回和曹雪芹的前八十回错位、背谬、矛盾。

 但是，程伟元高鹗收集整理了《红楼梦》后四十回，后四十回按照续作者的构思，完成了宝黛爱情悲剧和贾府被抄的悲剧，部分地实现了大观园女儿的悲剧和贾府衰亡，一百二十回活字印刷《红楼梦》的出版，极大地推动了《红楼梦》这部盖世奇书更广泛的流传。我记得，从1960开始，我在山东大学中文系读书的五年期间，一直放在床头的枕边书，就是以程乙本为基础的多家评本，我曾经多少次因为黛玉之死而流泪。《红楼梦》续书后四十回，以及程伟元高鹗改的前八十回存在各种问题，但是他们在《红楼梦》传播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热爱曹雪芹《红楼梦》、维护前八十回的研究者，实在不应该把他们骂得肉都不中吃。 

从脂砚斋提供的线索来看，程伟元高鹗续书在关键问题上，没有遵守曹雪芹原来的构思。于是，很多红学家努力寻找“红楼梦真故事”，妙论迭出，五花八门。也成就了我这几十年混迹红学会的许多有趣记忆。比如，1980年杨光汉教授提出：柳湘莲做强盗兵临城下，导致元春被皇帝赐死，红学界就热烈讨论柳湘莲如何做强盗。杨光汉教授曾经送给我一本厚厚的专著《红楼梦：一次历史的轮回》，我至今珍藏着。周汝昌先生认为，林黛玉最后沉水而死，也就是投湖自尽，我曾经在一次红学会上说，我决不能容忍尊敬的周先生淹死我们心爱的林姑娘。我的第二届博士生王海燕写关于《红楼梦》的博士论文时，我让她到北京找周汝昌先生访学，周先生不仅热情接待她，长时间跟海燕谈话，还题字送给海燕一本《红楼梦的真故事》，这本书现在在我手边；从剑桥大学回来的吴世昌先生认为：薛宝钗最后嫁给了贾雨村， 1982年上海红学会时我的好朋友、著名女红学家朱淡文教授一直想说服我相信，薛宝钗在贾府被抄家后，嫁给了贾雨村为妾。我当然不同意这说法，跟淡文唇枪舌箭辩论。上海红学会组织红学家和越剧红楼梦的主要演员一起游玩淀山湖的时候，我从船上往岸上跳，跳得太猛，差点栽倒，越剧红楼梦演薛宝钗的名演员吕瑞英眼明手快及时扶住了我，我立刻抓住她的手说：“淡文叫你嫁给贾雨村，你乐意吗？”越剧名演员给我调侃得丈二和尚不摸头脑，只好礼貌地笑了笑。在旁边的淡文因为我把如此严肃的学术问题拿来开玩笑直朝我瞪眼……红学界是古代文学研究中特别有趣、特别好玩的一个界别，给我留下了各种有趣回忆。

也一直有人重新写续书，清代就出了几十种《红楼梦》续书：《后红楼梦》《红楼复梦》《红楼圆梦》《红楼余梦》《红楼真梦》《红楼再梦》《红楼残梦》《新石头记》·····这么多的续书没有一本能跟程高本的续书相比。这些续书，即便当年有的也以活字印刷的形式出现过，但都没有程高本续书那样幸运，可以跟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后面连在一起流传，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续书都不满意程高本续书已经相对曹雪芹原计划的悲剧气氛减少了很多的悲剧结局，他们要另起炉灶，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非借尸还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当场团圆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瘾太大了，所以看了小小的骗局，还不甘心，定须闭眼胡说一通而后快。”（《坟·论睁了眼睛看》）鲁迅先生说的“小小的骗局”，我估计，一个可能是指程高本后四十回写的王熙凤设计的掉包计，另一个可能是程高本后四十回预示贾府将来会兰桂齐芳。一直到二十世纪，还有人不遗余力，试图把《红楼梦》前八十回之后重新续写，希望能写得比程高本的后四十回好一些。1984年出版过张之的《红楼梦新补》，第八十一回回目叫“守大郡贾政沐皇恩，毁庄园宁荣惊预兆”，写孙绍祖和贾芹联手败坏贾府的名声被忠顺王府发现，贾元春干与朝政，皇帝把贾政外放济南府任职，贾母高兴得想要到济南府看看，元春还打算给宝玉宝钗指婚，乌进孝的庄园起了内讧等等，第一百一十回回目叫“证前缘再会灵河岸，议情榜独倚青埂峰”。作者张之介绍，他的《新补红楼梦》是遵循前八十回伏笔、暗示和脂砚斋提示，参考很多红学研究成果写成。这本书当时曾引起红学界热议，我也仔细读了这本书，但我当时阅读就觉得不怎么像那么回事。不管是形还是神都离前八十回挺远的。现在离出版不到四十年，已经很少有人提到这本书。事实证明，程高本根据无名氏的续书做出的后四十回虽然不理想，但现代人想再现曹雪芹笔下的结局，却难上加难。因为续书作者及其修订者程伟元高鹗不管如何利欲薰心，不管是怎么样艺术功夫不够，他们毕竟跟曹雪芹是同时代的人。有位西方理论家说过，重要的不是作家叙事哪个时代，而是作家在哪个时代叙事。生活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的人不管如何才高八斗，想叙事《红楼梦》曹雪芹所在的十八世纪，有蜀道之难。

我们下次看看，既然是给曹雪芹前八十回红楼梦续书，本来应该抓什么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