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 孙悟空和王熙凤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孙悟空和王熙凤。

我相信，曹雪芹创造王熙凤时，原本有活生生的原型在心中，他是以现实生活中观察到的某些人物、事件、细节做素材，有意或多半无意中，以前辈文学家创造经典人物的精髓作“发酵粉”，放到天才作家的大烤箱里，才精心烘焙出王熙凤这块香醇可口、读者百吃不厌的“曹家玲珑馅饼”。

那么，曹雪芹用的是哪种牌子“发酵粉”？“猴儿牌”。

在我看来，给王熙凤这个形象以决定性影响的经典因素，就是孙悟空。

王熙凤跟孙悟空血肉相联的渊源，从一般读者角度来看，他们都是风风火火、乐观开朗、风趣幽默、我行我素的人。从小说创作角度来看，孙悟空和凤姐的性格基调甚至语言特点都极其相似。

孙悟空是灵霄宝殿的齐天大圣，神魔界的踢天弄井。

王熙凤是大观园里的齐天大圣，闺阁界的踢天弄井。

孙悟空把神佛世界搅得昏天黑地，竖起杆“齐天大圣”旗帜；

王熙凤把男性世界搅得黑地昏天，竖起杆“管家凤奶奶”旗帜。

孙悟空用定海神针金箍棒打遍天上地下，打出神猴的威风；

王熙凤用精神金箍棒打遍宁荣二府，打出“凤辣子”的威风。

前辈评论家说凤是姐是曹操的女儿、李林甫的妹妹，我看王熙凤更像是孙悟空的亲妹子！

曹雪芹写王熙凤时，好像有意透露出王熙凤跟孙悟空有血脉联系。

贾府太上皇、王熙凤的后台老板贾母总喜欢叫凤姐“猴儿”。贾母带刘姥姥遊大观园，回忆小时曾落水磕破头，王熙凤马上拿贾母开涮，说，贾母头上的坑跟寿星老是一样的，寿星老儿脑门上本来也有个坑，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倒凸高出来一些来。贾母说：“这猴儿惯得了不得了，恨得我撕你那油嘴！”

贾母最喜欢看的戏是《西游记》。在贾母印象中，凤姐是和孙悟空一样活泼可爱的“猴儿”，“猴儿”的主要特点是：爱说会说，嘴尖舌快，该下割舌地狱。贾母当众讲过一个笑话，实际是调侃凤姐“吃了猴尿”，也就是吃了孙悟空的尿才嘴巧。贾母这个似乎普通的笑话，无意中却透露出曹雪芹创造人物形象的奥妙，王熙凤跟孙悟空有深刻的性格渊源。

我发现，王熙凤跟孙悟空在八个方面极其相似：

一曰好大喜功；二曰好戴高帽；三曰心高气傲；四曰冒险好动；五曰聪慧好奇；六曰没上没下；七曰口若悬河；八曰善于谐谑。

这八个方面都可以从两部小说找到互相对照的具体例证。他们最相似的一点是：他们都是极端天才的人物，他们生命力极其强悍、创造力极其丰富，总在不停地琢磨事，总想做点儿份外的事，做点儿新奇的事，做点儿好玩的事，做点儿过去没做过的事，都有一刻也不安宁的“猴性”。

孙悟空喜欢揽事，好卖弄能力。他跟妖精斗，多么艰难的事？他却说“捉个妖精耍子”。孙悟空最喜欢管闲事。西天取经路上，有不少磨难，根本就是他自己显能揽事找来的。

凤姐不会筋斗云，不会七十二变，但是她的好动、好奇、好胜、好揽事、好显能，跟孙猴子如出一辙。比如，荣国府的管家奶奶协理宁国府；贾府当家贵族少奶奶居然抢船娘“买卖”，亲自撑船；她不认字，却要写诗，她要亲手放炮仗，离谱不离谱。都是凤姐生活中的琐事，但都表现出她不同寻常脂粉的“猴性”。

王熙凤跟孙悟空还有个突出的共同点：都擅长说似乎犯上作乱的谐语。

孙悟空跟天界、神界主宰打交道，经常信口开河，说话不合规矩不靠谱，不伦不类。比如：

对三界主宰玉皇大帝，孙悟空有个特殊称呼：“玉帝老儿”，有一叫“老官”；

对佛门最高主宰如来佛，孙悟空有个特殊称呼：妖精的外甥；

对观世音菩萨，孙悟空有个特殊说法：“活该她一世无夫”。

　　凤姐也特别擅长在贾府至高无上的贾母跟前说一些似乎犯上作乱的话，仔细思考，她无一不是锦上添花,并达到老祖宗为我所用的目的。这一点，凤姐跟孙悟空很相似。而且，凤姐语气之诙谐、措词之巧妙，也时刻显示出“比猴还精”的特点。

孙悟空再能，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王熙凤也是。

王熙凤跳不出的“如来佛手心”是什么？

是“盛筵必散”；

是“树倒猢狲散”；

是“忽喇喇似大厦倾”。

王熙凤再有志气，她面对的却是贾府一大帮没志气的男性；

王熙凤再有能力，她面对的却是贾府无可挽回的残局败局。

王熙凤跟孙猴子类似，也有属于她的“五行山”和“紧箍咒”。

凤姐的“五行山”，就是让荣国府管家婆转不动的经济困难还有元妃失宠，那就是贾府必定要覆灭。

孙悟空曾被压在五行山下，但是他荣幸地遇到了取经僧，将他从五行山下救出来，孙悟空从此开始了新生活。虽然头上不得不戴着观音菩萨“陷害”他的紧箍咒，虽然有研究者认为取经的孙悟空应该算“农民起义的叛徒”，但孙悟空西天取经降魔除妖毕竟可以算跟大闹天宫媲美的情节。

而凤姐给压到“五行山”下，已经盼不来“取经僧”，只能眼睁睁等待毁灭。

而且，王熙凤给压到“五行山”下之前，头上已戴了紧箍咒。

王熙凤的紧箍咒，不是如来佛安排，是封建宗法制决定。这紧箍咒就是：男尊女卑、夫为妻纲。念动这个紧箍咒的，有时，竟然是最宠爱她的贾母。

贾母念王熙凤头上的紧箍咒时，主要还持爱护态度。待到凤姐失去贾母的庇护，由邢夫人和贾琏来念动这紧箍咒时，王熙凤的末日才真正到来。

孙悟空跟随唐僧，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最后取得真经，他头上的紧箍咒，随着他成为“斗战胜佛”，自然消失。

王熙凤跟随贾母，兢兢业业，机关算尽，随着“忽喇喇似大厦倾”，她头上的紧箍咒，越念越紧，越紧越念，新仇旧恨一齐找，新帐老帐一齐算。王熙凤内外交困，心劳力拙，最终要了她的小命。

我们这些“红学家”不知道花了多大力气考证《红楼梦》的文学渊源，考证《金瓶梅》是如何如何在哪些方面影响到《红楼梦》，我在我的专著里专门用八章讨论《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红楼梦》是如何如何得《金瓶梅》之壸奥，其实，《西游记》核心人物孙悟空对《红楼梦》核心人物王熙凤的影响倒真是十分全面而且深刻。

为什么说西游记神魔小的男主角影响到红楼梦核心人物王熙凤？因为不管妖魔还是神佛，《西游记》突出特点是“人化”、谐趣化。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说：《西游记》之所以能成为世界一部绝大“神话小说”，因为里边种种神话都带诙谐意味，让人开口一笑，就把神话“人化”了。《西游记》的神话是“人的意味的神话”。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也曾剖析，为什么《西游记》的妖魔并不面目可憎？因为：吴承恩本善于滑稽，他讲妖怪的喜、怒、哀、乐，都近于人情，所以人喜欢看，喜欢妖怪的本领。确实是这样。金翅大鹏唯我独尊、唯我独强的优越感，多像手持青龙偃月刀、过五关斩主将的骄傲将军关羽？六只狮子为黄狮的义气之争献出生命，与桃园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生死之交多么相似？罗刹女身上强烈的母性，与世间女子有什么分别？罗刹女对牛魔王二三其德的行径既心怀不满又不能不表现为贤妻良母和有身份的“嫡妻”，这和《红楼梦》中王夫人多类似？奎木狼星对妻子痴爱、忍让，和世间男子如《三言二拍》里边蒋兴哥（《蒋兴哥再会珍珠衫》）有什么不同？赛太岁对始终不能沾手的金圣宫娘娘那份痴情，真是从《三言二拍》世俗小说里都找不到能超过他的男性！大概只有贾宝玉对林黛玉永远无原则歉让、做小伏低可类比。而木仙庵热爱诗歌的一群树精，他们的举手投足，言谈话语，多么像大观园诗会！妖精的人情味最有趣的再现，恐怕还是好多妖精都把吃饭睡觉看得比战胜强敌重要。有好几次孙悟空正和妖精打得火热，孙悟空正打算一鼓作气将妖精战胜时。妖精却要求“暂停！”干什么？黑熊精要吃饭；青牛精要吃饱饭再睡一觉；牛魔王呢？有人请我喝酒，我能不去？这还是吃人不眨眼的妖怪吗？分明“民以饭为天”的小老百姓哩。

至于这种《西游记》的人情味，最集中影响，我认为就是孙悟空的形象影响了王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