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气》020: 香港英皇集团主席杨受成博士传记有声连播

陶杰作品（第四章）

        贝利恒在接待处众多客人面前婉转拒绝自己，风度婉约的杨受成，一点也没有慍怒，只是有点尴尬，向贝利恒微微一鞠躬：“没关系，我还会再来，直到有一天，你发觉值得把代理权交给我。”贝利恒一怔，以惊愕的眼神打量着杨受成，欲言又止，苦笑摇头，挥挥手，不发一言，转身走进办公室，让杨受成呆呆站在大门口。

        这一刻，杨受成与贝利恒四目交投，鉴貌辨色，看见贝利恒一对深邃的蓝眼睛，反倒有了两分赞赏。他知道代理权到手与否，贝利恒对自己的这份坚持，已是另眼相看。

        偶一瞥眼，坐在接待处的其他客人围观杨受成，终于等到他出了洋相，十居八九脸上都露出不屑的神色，有几个甚或跟着贝利恒摇摇头，低头看手中的报纸。杨受成心中没有挫折感，觉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向陈小姐挥挥手，大步走出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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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一星期，杨受成没有再登门。但他没有放弃，而是让自己冷静下来，进一步思考：如此无限期地把一张脸凑上去挨耳光，虽然《圣经》早有教导，左脸挨了一巴掌再把右脸也凑上去，但一次又一次，在接待处的本地客人面前当小丑提供免费娱乐，又有什么价值，这种攀龙附凤的闹剧，日日重复，做到什么时候？

        但杨受成脑海中再现贝利恒闪烁的眼神时，又仿佛打了剂强心针。想起自己12岁那年，悬浮在一片苦海之上，双手死死抓紧绳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是如此挺过去的。即使再摸上门，比起当年给那个谭师傅送水货表，难道贝利恒会把自己杀掉不成？即使绝望到了最后，也不该放弃。

        一咬牙，杨受成决定重上安天时洋行。接待处的陈小姐看见杨受成，就像看见男朋友一样。杨受成失踪了一个多星期，不知有没有如隔三秋之感，只见这个年轻人重新浮上水面，陈小姐竟然还有点雀跃，迫不及待地请他在沙发坐下，还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马上用内线电话通报老板。

        这一天还是扑了个空。第二天，杨受成再去，还是无功而回。

        第三天，仍是巴巴地等着，陈小姐案头的电话终于响起，她一接电话，面泛一片祥云，兴奋地掩着听筒，告诉杨受成：“恭喜你，老板叫你进去面谈。”杨受成如闻玉皇大帝宣召的纶音圣旨，急忙跟着陈小姐，走进宽敞雅致的办公室。

        贝利恒的办公室像半座足球场那么大，他有礼貌地示意杨受成坐在对面的一张沙发椅子上。

        “昨天，我到了九龙一趟，在你弥敦道的店家对面，站着看了半小时。”贝利恒劈头就说。

        杨受成又惊又喜。惊的是想不到犹太人如此厉害，亲自“踩线”，连间谍侦察的工作也亲历亲为，怕就怕你不敬移玉步，亲自来九龙看看，只要你看过了，就知道我干这家表行如何争气。

        果然，贝利恒叫陈小姐冲来一杯咖啡，慢条斯理地说：“我暗中对你观察，得到三大印象。第一，你的表店面积很大，地点很好，装饰也不错；第二，你的店里伙计有精神，工作有活力，是很理想的销售团队；第三，我混在人堆里，亲眼目睹你在钟表店里打点业务，迎送顾客，礼貌极佳，你的待客之道，我甚为欣赏。”

        杨受成暗自舒一口气，满面堆笑，向贝利恒连连道谢，谦逊一番。

        犹太人连连点头，忽然脸色一沉，音度提高三分，回复了以前的骄傲，问：“年轻人，即使是这样，香港中环的表行，你这三大优点，他们都有。你哪来的信心，坚信我会把代理权交给你？”

        “我深深相信，欧米茄在香港行情畅达，我有很多贵客在九龙，如果你把代理权交给我，我能在九龙让你的牌子发扬光大。”杨受成把闲来演习了千万次的台词朗声说出，自以为得体

        哪知贝利恒仰天哈哈大笑，坐在黑皮的大班沙发上，身体向前倾斜半英尺，凝视着他，正色说：“年轻人，我的表是世界王牌，表壳有一对腿，表身也有一双翅膀，全球不论五湖四海，皆不愁销路，如果给你代理，是抬举了你，你是何方神圣，何德何能，你配得上吗？年轻人，你可知道这个基本事实？”

        杨受成这几年，默默观察杨官利与西洋人相处，知道西方人没有心眼，风来雨去，直肚直肠，心里想什么，嘴巴就说什么，何况人家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贝利恒是航空母舰，自己只是一艘小舢板。小木艇泊近航空母舰，绝对是沾光，就像海港远处那无数向美国水兵兜售海鲜的水上人家。杨受成没有退缩，凝视对方，一字一顿，诚恳地说：“贝先生，你说的话十分正确，对此我很明白，希望你帮帮我，只给我一个机会。”

        贝利恒哈哈一笑：“你先回去，你有要求，我会详细考虑，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们会打电话给你，真的，你不必再来了，等我的消息。”

        杨受成一听，心中窃喜。像这种国际地位的超级商人，而且是犹太人，有几分事实，说几分话，绝不假大空的信口雌黄，对自己这个无名小卒，贝利恒更不必敷衍推搪，既说“考虑”、“等我消息”，也许早已有了决定。像几个月前，邹文怀不也在自己面前，慢条斯理地说凌波的问题，他要考虑一下，让自己回家。大人物的思路，总是一样的。刹那间灵光一闪，杨受成顿有喜极而泣之感，急忙站起，大力握着贝利恒的一双手，声音微颤：“谢谢你，十分感谢，我不再来打扰了，回店去等你的好消息。”

        几天之后，一个姓钟的经理，奉贝氏之名，来到天文台表行，与杨受成接洽，宣读主子判决：“欧米茄手表的九龙区代理，暂时不能给予贵店，但欧米茄的副产品天梭表，贵店可以试一试。”钟经理学着贝主子的气派，下巴一扬，鼻孔挤到额角上，说出一句令杨受成心花怒放的喜讯：“明天下午，请来怡和大厦签署文件，解释订货、取货、付款手续吧。”

        第二天，杨受成准时抵达，陈小姐一见，笑得如花枝乱颤，像迎亲人一样，把他送进贝利恒的办公室。钟经理早在办公室里的圆桌边，拿着档案等候，取出一叠表格，让杨受成填写，当面说清楚：取多少只，数目分明，取货前必须全款付清，若以支票付款，手表不能当场取走，必须在银行安全转账后才能取货。杨受成满口答应，哪敢说半个不字，不消十分钟就和钟经理签署合约完毕。

        此时，贝利恒突然踏进办公室，笑着向杨受成祝贺。

        “杨先生，恭喜你，我将天梭表的零售代理权给你，希望你不会令我们失望。”

        杨受成连连道谢，眼眶充盈着泪水。多日来，不辞劳苦的努力，舟车劳顿的辛酸 ，接待处五湖四海闲人的嘲讽，含辛茹苦，终于得到了酬报。

        此时，贝利恒凝视着杨受成，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真羡慕你。”

        杨受成一怔：眼前这个国际钟表业的巨擘，身家雄厚，事业显赫，自己只不过是香港的一个无名小子，你的一个决定，即可改变我一生的命运，只要你用欧米茄的代理权加冕于我，我立刻由平民荣升皇族，you can make me rich ! 你才是我的梦想和成功典范，如今反过来说羡慕我，是有心讽刺我，寻我开心吧？

        “贝先生见笑了，你是前辈，应该是我羡慕你才对。”

        “不，”贝利恒说，“我羡慕你，因为你是如此年轻。”

        杨受成笑笑。年轻也值得羡慕？他从来不觉得年轻是一种资产。但过了许多年之后，自己事业有成，想起贝利恒当年此一感受，方明悟其中感触。世界上有什么比青春更宝贵？年老了，人生的可塑性越来越小，管你是什么英雄，也要退下火线。只是年少时智慧不足，到夕阳满眼，悟得人性真谛之时，却又有时不我与之叹了。

        贝利恒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好好干吧。做钟表这行，切忌急进，不要鲁莽从事，你年纪轻轻已经有了事业，首戒在骄。虽然你拥有足够的现金进货，也要谨慎冷静，观销路、看市场，一步步来，不要订太多货。“

        贝利恒把犹太人做生意的心法，在办公室里向杨受成传授了一遍：“能卖多少就要多少货，务实精稳，不可强充派头，数目往来，要像瑞士手表的部件齿轮一样，分毫不差，这不是斤斤计较的小心眼，而是水滴石穿的大严谨。

读你、清欢、悦你、流年；满月偕盆水同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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