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再孤单的人也有同类》第5期 | 冬夜,高铁下错站

【太图之声】《再孤单的人也有同类》第5期 | 冬夜,高铁下错站

00:00
10:56

我常常回家,从上大学开始,直到刚满三十五岁的现在,十几年来一直如此,回家,因此也就意味着,我得花上一段车程,一些时光,也许一个小时,可能四五个钟点不等,在路上,火车,或是客运巴士。

我要说的是一个在回家路上发生的故事,关于某一次我在高铁车厢不小心睡着以后的遭遇。

冬夜,从台北开往台南的最后一班列车。应该是年纪渐大负荷不了都市奔波的疲倦吧,惯例总会在长途车程中睡不安稳、难以成眠的我,竟在列车还未及喷射出地底隧道以前,便毫无预警地陷入昏睡。待恍惚醒来,已听见列车到站冷静而规律的机器女声播音,像是万籁俱寂之中,突然有人在耳朵旁边放起鞭炮,吓得我抓起行李便往外暴冲。好在,来得及,没有出错,万事万物按部就班。差只差在后来我坐在站外的冷光长椅上等候了已经五分钟,而早该依约前来接我的家人却仍然不见踪影。

我抬手看表,再看一次,按照表上所指示的时间,此刻我应仍在车上,再过十分钟才会抵达台南。表停了吗?我再确定一次,没有啊,时间仍然一格一格准确无误。环视周遭,应该没错,每次都是固定在这里等待家人接送的。然而,随即我便全明白了,我糊里糊涂提早下车了。这怎么可能呢?

我回头看了看占据所有夜色的庞大车站,重新想一遍这不到十分钟的过程里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处细节,可怕的事实最终告诉我:我下错站了!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下错车站,他的故事可能会从一趟写实的归乡旅程,即刻变成一则错乱、荒谬的魔幻惊悚故事。卡尔维诺别开玩笑了,这不是好整以暇享受歧路花园般的小说乐趣的时刻,我真实的血肉人生啊。我呜呼看天,只看见暗中天给我一个LED光组成的神秘微笑。

以下是我离开高铁站的过程,亲爱的,很容易吗,一点也不。我先以手机联络预定前来接我的家人,对方一听我在嘉义,表示爱莫能助,然后,我冲进车站大厅,那里人多,总有办法,但是,那些亲切微笑很高兴为你服务的站务员、售票员、超商店员全部人间蒸发,昏暗空荡的车站大厅内只有一个正在拖地的阿姨,她问我:“先生!有事吗?我们关门了。”

“关门!什么意思?”

“要搭车的话明天才有哦。”

最后一班车过去以后,鸟兽散了。我站在寒风中,庆幸自己还记得大车队的全省叫车专线,而不是外卖电话。等待确认叫车的过程中,高铁站的警卫骑着脚踏车,经过我的身边。他停了下来,说话,我看看两旁,没有其他人了,他应该是在对我说话,问我怎么还在这边。他说,什么车都没有了。我告诉他,我知道,等一下就有人来载我了。警卫点点头,离开了,谁曾想,最终我好不容易打通的叫车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声说了,很抱歉,现在附近没有车能过去载你。

我当下惊呆了,我在这儿是高铁站呢,最新颖的高科技都市之心啊,又不是荒郊野外,怎么会没有车来呢。

电话挂断二十分钟后,在我拨出不知道第几通全省叫车专线时,警卫先生再度经过我的身边,他又跟我说话,我看看两旁,仍然一个人影都没有,他问我:你确定真的会有人来载你吗?我听着电话中等待时常常会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罐头音乐,回答警卫:嗯,我也不确定欸。

停顿了三秒钟吧,警卫发出“噢”的声音,我想那表示他明白了,于是我静静地等着他,等他为我伸出任何一根可堪攀扶的浮木。

噢,他又噢了一次。然后,他骑上脚踏车,骑远了。

噢,然后呢?

我愣在原地,电话中的女声第N次对我的叫车请求说抱歉,朔风野大,连LED灯都熄灭了的高铁站啊,果然是一处荒凉空芜的所在。平日在课堂中、理论里读着全球化造成地方感的陷落时,总不免仍侥幸想着,如果全世界的杂货店都被统一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嘛,至少当我去到某个陌生之地时,还能买到吃到让我安心熟悉的物事,现在我知道了,那种安心熟悉必须保证在整个流程都不出错的状态下进行,若流程中不小心出了什么错,科技所保证的人性会刷地换上一副晚娘面孔,捡起那个歪斜残缺破损的,远远狠狠将之丢到世界的外头去。

最终,当我搭上清晨五点自嘉义开往台南的区间车时,我在车上沉沉睡去并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次真正的睡眠,真正因倦极后而有的安稳沉睡,也是整个故事中最魔幻的一段。梦中,我站在家乡小镇的稻野平原上,平原和我小时候记忆中的样子已经不同了,这时已经去世多年的阿公站在我的身边,轰隆轰隆,我听到一种巨大而低沉的声音朝我接近,于是我急切地踮起脚尖想看清楚,那风风火火奔过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那条长长的灰色大桥依旧高高横越过平原上渐渐发亮的天空。

我问阿公,阿公没有回答,他也从我的梦境中消失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