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世间风物好》第2期 | 衣裳

衣裳

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显示人品。”可是我不记得是谁了，他曾说过更彻底的话:我们平常以为英雄豪杰之士，其仪表堂堂确是与众不同，其实，那多半是衣裳装扮起来的，中国旧式士子出而问世必须具备四个条件:一团和气，两句歪诗，三斤黄酒，四季衣裳;可见衣裳是要紧的。我的一位朋友，人品很高，就是衣裳“普罗”一些，曾随着一伙人在上海最华贵的饭店里开了一个房间，后来走出饭店，便再也不得进去。

自从我们剪了小辫儿以来，衣裳就没有了体制，绝对自由，中西合璧的服装也不算违警，李鸿章出使外国的时候，完全是清朝官员的服装。我虽无爱于清朝章制，但对于他的不爱西装，确实是很佩服的。可是西装的势力毕竟太大了，到如今理发匠都是穿西装的居多。

我忆起了二十年前我穿西装的一幕。那时候西装还是一件比较新奇的事物，总觉得其构成必相当复杂。一班几十人要出洋，于是西装逼人而来。试穿之日，正值严冬，或缺皮带，或无领结，或衬衣未备，或外套未成，但零件虽然不齐，吉时不可延误，所以一阵骚动，胡乱穿起，有的宽衣博带如稻草人，有的细腰窄袖如马戏丑，那时的情景足当得起“沐猴而冠”四个字。

当然后来技术渐渐精进，有的把裤脚管烫得笔直，视如第二生命，有的在衣袋里插一块和领结花色相同的手绢，俨然像是一个绅士，猛然一看，国籍都要发生问题。

西装是有一定的标准的。譬如，做裤子的材料要厚，可是我看见过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穿夏布西装裤，真是吓人!衣服的颜色要朴素沉重，可是我见过著名的讲究穿衣裳的男子们，他们穿的是色彩刺目的宽格大条的材料，颜色惊人的衬衣，如火如荼的领结，那样子只有在外国杂耍场的台上才偶然看得见!大概西装破烂，固然不雅，但若崭新而俗恶则更不可当。

中国的四季衣裳，恐怕要比西装更麻烦些。固然西装讲究起来也是不得了的，历史上著名的一例，也就是詹姆斯第一的朋友白金翰爵土有衣服一千六百二十五套。而普通人有十套八套的就算很好了。

中装比较的花样要多些，虽然终年一两件长袍也能度日。但中装有一件好处，就是舒适。中装像是变形虫，没有一定的形式，随着穿的人身体变。不像西装，而且冷暖平均，总之，衣裳是文化中很灿烂的一部分。

画展

我参观画展，常常感觉悲哀。大抵一个人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肯把他所能得到的友谊一下子透支净尽，所以也就不会轻易开画展。

门口横挂着一条白布，如果把上面的“画展”二字掩住，任何人都会疑心这是追悼会。进得门去，仔细一看，是一幅幅的画，三三两两的来宾在那里指指点点，叽叽喳喳，有的苦笑，有的撒嘴，有的愁眉苦脸，有的挤眉弄眼，大概总是面带戚容者居多。屋角里坐着一个蓬首垢面的人，手心上直冒冷汗，这一位大概就是精通六法的画家。好像这不是欣赏艺术的地方，而是仁人君子解囊救命的地方。

这一幅像八大，那一幅像石涛，幅幅后面都隐现着一个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的人影，我觉得惨。

任凭你参观的时候是多么早，总有几十幅已经标上了红签，表示已被人赏鉴而订购了。可能是真的。因为现在世界上是有一种人，他有力量造起亭台楼阁，有力量设备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胖丫头，偏偏白汪汪的墙上缺少几幅画。这种人很聪明，他的品位是相当高的，基于此，所以我说那些红签可能是真的。虽然是在开幕以前即已成交。不过也不一定全是真的，一幅画如何标价，这虽不见于六法，确是一种艺术。估价要根据成本，此乃不易之论。毕竟于成本之外应再加多少赢利，这便要看各人心地之薄与脸皮之厚到如何程度了。

画展闭幕之后，画家的苦难并未终止。他把画毕恭毕敬地送到顾主府上，而货价的交割是遥遥无期的。这时节他不能忘，他要隐忍，要有艺术家的修养。几曾看见过油盐店的伙计讨账敢于发急?

画展结束之后，要检查卖出去的是哪些，剩下的是哪些，大概可得如下之结论:山水中有人物者易卖，花卉中有翎毛者易卖，工细而繁复者易卖，霸悍粗犷吓人惊俗者易卖，章法奇特而狂态可掬者易卖，有大人先生品题者易卖。

总而言之，有卖相者易于脱手，绘画艺术的水准就在这买卖之间无形中被规定了。下次开画展的时候，多点石绿，多泼胭脂，山水里不要忘了画小人儿，“空亭不见人” 是不行的，花卉里别忘了画只鸟儿，至少也要是一只螳螂知了，如此种种，便可成功。

有人以为画展之事是附庸风雅，无补时艰。我倒不这样想。画展只是一种市场，有无相易，买卖自由，不愧于心，无伤大雅。我怕的是，《蜀山图》里画上一辆卡车，《寒林图》里画上一架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