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就是这里!
也许你有过那经验,旅行到了一个地方突然觉得:这就是一直梦想的地方,我要留下来不走了!
我们在新墨西哥旅行时就是那样,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每颗细胞都说:“我要住在这里,吸饱这阳光和天地!”一回到家里立刻觉得空间闭塞窒人,只想转身逃跑—若在新墨西哥该有多好!
若在那里就好了!那种想要逃出去的感觉大概许多人都很熟悉。
我小时候总爱往外跑。从街头跑到街尾,从教堂、戏院、菜市场、派出所、温泉公园跑到海边。更不用说旁边的戏院和夜市了,似乎全都走遍了。搬家时不免有点难过,但更多的对于我而言是兴奋。在我当时跑过的这些地方,书店无疑提供了最广大的空间—就是想象的空间,远离现实,那空间比任何地方都诱人。
在种种但愿的时刻中,最深刻的是星期日的不安。早饭过了,无事可做。中饭也过了,时间滴答滴答震耳离去。我看见所剩无几的周末大步踏出视线,生命的无聊似乎到达了顶点—天啊,除了每天可怕的机械重复,就没有什么趣事可做吗?周末就要这样白白浪费吗?想起那些单纯而铺天盖地的快乐,似乎只有童年时代才有可能。现在就算我买下整家书店,也比不上那时怀里的一本《七侠五义》或者《基督山伯爵》。
中年越深,童年似乎越近也越远,在轻易可以召唤和难以想见之间来回。
什么是童年?童年是不费力气便能兴高采烈,是人人生命里第一个无可挽回的失落。古今中外,没人能留住童年,连分秒都不能。
因而,从可是到但愿,从这里到那里之间,旅行在某种意义上是个暂时的替代或缓冲。粗浅的说是逃避现实,和读小说看电影差不多。深一点来说,则是疏解乡愁和寻求乌托邦—前者回视过去,后者展望将来,说来乌托邦只不过是乡愁穿上西装打了领带转个一百八十度而已。
我们旅行到过不少喜欢的地方,但没一处像新墨西哥那样有魔力,让我们时刻神往。为什么呢?我可以列出一串理由,譬如景观奇异、空旷少人、光线清亮等,但真正理由无非是:只因为,心的理由,智无法穿透。
经常我们所谓的理由不是过于片面就是过于概括,总之太肤浅,没搔到痒处—其实我们受内在深处的欲望驱使而不自知。正如若非得追究为什么写作,我也可开列一串十分像样的理由,而最终除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毕竟无法回答。凡是关系内心最深的想望,意识总是后知后觉,甚至不知不觉,相当迟钝无能。
所以,八月中我从新墨西哥回来,只能勉强自己重新纳入生活常轨,再度危坐电脑前“服刑”。
我们惯常的“旅后忧郁”,这时恶化到几近彻底消沉。中年的迷惘和疲惫是主因。我们常常会问自己,我们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现在在生命地图的哪一点上?我们是否走错了路?一切都是徒然吗?问题问题问题!
在美国作家温德尔·贝里的长篇《失落的世界》里读到这一句话:“我很清楚我在哪里;才不愿在别的地方。”心里不觉一亮:“我知道那感觉!”其实这个“知道”包括两层意思:一是那种安于所在的欣喜;另一则是反面的,对身在之处的厌倦。贝里那看来简单的一句话,兼具了这两层相反的情绪。
天地原初便是好吗?人似乎总有意无意在悼念某个失落的世界,所以故事是这样开头: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在读到《失落的世界》前我并不熟悉贝里的小说,只是偶尔在杂志上读到他的散文。他的小说一如散文,环绕在肯塔基乡间的人事今昔,文笔清明如水,写着几乎消逝的农村世界,犀利又深刻,让人感叹商业文明拜金拜物拜名的势利庸俗,乡愁农业社会的纯朴徐缓和厚道亲切。读他好像是一种回返,得到休息和再生的能量,类似读王维或陶渊明。在内外双重危机下,我需要在他笔下的世界里休养生息。
其实谁不需要逃避呢?只是未必愿直言承认。从儿时周末的骚动到年轻离家的狂喜,我深知自已需要这种“一直需要逃避”的冲动。写作于我而言,积极是一种追求,消极则是一种逃避。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我总以为快乐就在转角,而难的是在找到那个角落。”
生命在他方?月是故乡明?乐园究竟是在前面,还是后面?我们曾怀念安娜堡和石城,现在却乡愁新墨西哥。好像榕树,全身都是气根,就等落地。
不论如何,乡愁或多或少是生活的一部分。尤其人到中年,特别容易看见凋零和残败,没有乡愁是不可能的。然乡愁可说是以蛛网、尘灰和泪水、口水糊起来的东西,七分浪漫,三分无奈,固然无法摆脱,却也不能太过当真。于是在一厢情愿和拿不起又放不下之间,人只能唏嘘惆怅,一脚往前一脚往后,三分诗人三分哲人,剩下的是童心不死的小孩。
若伊甸园是过去式,乌托邦便是未来式。我们夹在两者间,亦如如此时此地,瞻前又顾后,踌躇两志。
我们呢?会不会在住过许多地方以后,问:
就是这样了吗?青山后再没有青山了吗?
有那么一个地方,一沙一石一草一叶都给我们欢欣吗?
有那么一个地方吗?我们已经找到了吗?还是,过了转角还有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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