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播散文 | 你不知道上帝何时会翻脸(二)

连播散文 | 你不知道上帝何时会翻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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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影集团-醇色出品 || 作者:吴景娅 | 演绎:麦恬 | 制作:黄玫瑰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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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乌江,舞台已空旷。后台鼓锣敲响,一声紧一声地催逼。却是谁敢登场?竟是纤夫。


要想乌江不断航,唯有盘滩。那便是船上下此滩的时候“必出载”,即人员、货物先卸下,“虚舟乃可行也。”而虚舟时,必须靠纤夫的肩拉背扛,把船拉过羊角碛。到另一端,再上人上货。

人给老天爷叫上了板——

有了这番周折,便有了源源不断的营生;有了营生,便有了大批纤夫、挑夫的涌现;有了这些辛勤的劳动者,便有了犒劳劳动者的食物、生活必需品,甚至奢侈品,如烈性的酒;劳动者酒足饭饱后,多少要思一番“yin欲”,他们可是身强力壮的真汉子,身体与心思都需要一个安放之所,于是便出现女人;女人天生就喜欢母亲一般拥着汉子睡觉,为他们上滩煮饭、下河浆洗。怎么也需要一处遮风挡雨的窝。于是,这被上帝摧残之地便出现了第一座吊脚楼,第一家商铺,第一个酒肆茶馆,还有,那欲说还休的卖春妓院。。。。。。

羊角镇像雨后的彩虹,悄然当空。它一时风华绝代,繁荣兴盛,成为乌江流域与龚滩齐名的四大名镇。

纤夫自然是这里最早的原住民。或者说羊角镇就是被他们的肩膀拉来的也不是诳言。

从羊角碛到羊角镇,一字之差,却饱含天地人间的多少玄机。羊角碛是上帝的造化,表达上帝的意志与个性,那是谁也无法阻挡的力量;羊角镇是那些在上帝眼里生若蝼蚁、死如草芥纤夫的作为。他们虽然也害怕上帝再次的翻脸、发威,也修庙宇,敬鬼神,抬头望天时,表情一派虔诚、感恩。但是,竟也胆大包天,把自己想象的天堂建筑在上帝的翻脸之处——自己痛心疾首的伤口上。

很遗憾,我从未见过一位羊角镇的纤夫。但总是想象他们神情中会是目光炯炯,带有天然的桀骜不逊。精瘦的身条子宛如一枚杀伤力强大的子弹,随时准备向着上帝的脑门子射去。


人们一谈及纤夫,便会冠之为川江纤夫。他们吼的号子,也以川江号子之名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我更赞同这样的说法,应该准确地叫他们巴江纤夫或峡江纤夫——他们属于巴国疆域上廪君和巴蛮子的子孙,上苍从来没有待见过的人群。一大堆的穷山恶水、急流险滩和难以飞渡的峡谷天堑,像箭矢一样呼啸着追逐他们的命运。可这些巴人不过是咬咬牙,认了,活下来或死亡了,就这般天雷沟地火地干脆、。他们自嘲自己是“死了没埋的人”。可怎么一个埋法啊?他们走滩闯礁,时而如猿猴一样攀爬于悬崖峭壁间,竟把兽类都不敢涉足的禁地,踏出一条条细若游丝的纤道;时而在激流漩涡中生死轮回,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可以说,生只是他们的侥幸、偶然,死却是无法抗拒的常态,是他们忠实的随从。每一步的拉纤路都可能是没有讨价还价的死亡直通车。

早些年,羊角镇有个老纤夫李文才,逢人便爱讲起当纤夫的悲苦。他是个孤儿,很小就跟着伯父上船当船桡子:既是船上的勤杂人员,又是随船的纤夫。他说,干纤夫的都是些穷人,穷得也只剩下了一条命。偏偏又与死亡住了两隔壁。最怕那东西像个贼娃子,随时随地翻墙而入。有时拉纤人只顾往前拉,竹篾编成的纤绳却“崩”一声被礁石磨断,拉纤人便会当即撞到岩头,鲜血迸溅,死于非命;有时,驾船的人看走眼,失了手,把船引进险境,就会把正攀爬于悬崖边的纤夫拉下水,拉到漩涡中去,一条条命顷刻便被急浪收走。他从小到大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帮人去认尸。去认那些可能昨夜黑还彼此打个招呼的人。这些活着被叫成人、死了被叫作尸的人还算幸运者,可以入土为安,为一家老小留个念想。而不少纤夫却把千里乌江当成了归属,每一朵浪花都是他们试图飘飘欲仙的坟莹。


李文才曾讲了这么一个魔幻般的故事。当年,船泊峡谷,夜入三更,一弯月像寡妇似的孤零零呆在天上,守着他们如死亡般睡去的脸时,偏偏有号子声传来——嗨哟嗨哟的,乌嘘呐喊、尖刺刺的,像一把把的刀把天空与水面斩成几截。他们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杳无人影。那嘿哟声竟是水下传来的。。。。。。他们知道那是已成亡灵的弟兄们还在拉纤,趁着月明星稀,江水温柔。他们不过是想把自己的命重新拉回阳间。于是,船上的人反而不惊骇了,唯有悲从心来。不过燃起香,烧几刀纸,送过去,算是对弟兄们的安慰。

死了没埋的人,也就是这样。

但再悲再苦,羊角镇人家干纤夫的多如牛毛。正如他们曾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赤条条地上滩下水当纤夫。当他们归去时,或许也因赤条条少了许多麻烦与罗嗦。活一天,就拉一天纤。死了,不埋就不埋吧,死哪儿,哪儿就是坟,不怨不恨。反正山高水长,横竖都是乌江的鬼。这些活在刀尖上的人,朝不保夕的生活方式反而给了他们浑身的胆子、豪气、豁达和无比的性感。在武隆有民谚曰:江口的妹子羊角的汉。赞的是两地多生产俊男靓女。而羊角的汉子之所以令人动心,皆缘于他们是一种对大自然极端霸道与恐吓的绝地反击——他们长年拉纤锻炼,肯定身无赘肉。而被烈日江水不断洗礼的肌肤,紧实,黝黑,以至于变成了铜一般物质,闪烁出金属般的光芒。也像金属般地坚硬,带有了进攻性。他们弓身匍匐前行的身型,真的就像一枚亮晶晶的子弹瞄准前方——向不可知的命运射去。

如果说羊角镇的汉子像一枚枚极具杀伤力的子弹,那么这里的女人呢?写到她们的时候,我真想阳光缓缓地俯下身来,嗅嗅这些与它们一样高贵的灵魂与肉体是多么芬芳——


在偏远的羊角镇还藏有乌江航运史、乃至世界航运史上罕见的一股力量:有人称她们为神秘的女纤夫部落。还有人在兴致勃勃地打听她们拉纤时,会不会也像男纤夫那般为了上滩下河方便,为了防湿衣贴身带来病患,为了少磨损衣裤省钱养家,就一丝不挂地裸行于五里长滩、乃至乌江?

哎,这些女纤夫何曾神秘过?她们从来没有远在天边,不过是羊角镇东家的女儿西家的媳妇,或者母亲、或者婆子妈。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大都是在乌江上讨生活的劳动者。

羊角镇女孩的哭嫁是乌江流域最经典的。唱起哭嫁歌,一人唱,几人合,几天几夜不停歇—— 一哭山摇地动,二哭柔肠寸断,三哭余音不绝。也难怪她们要以最悲切的方式来迎接自己人生的大喜:因为在家当姑娘,天塌下来多少有爹妈顶着;出嫁当媳妇,自己将要去顶起别人的天了,她们实在是害怕啊。何况她们嫁的往往是纤夫这样来去无定、生死难测职业的丈夫。从此后的人生也将是风雨兼程,凄苦复凄苦。

乌江流域很盛行各种版本的《送郎调》,自然是女人唱给男人听的,算作情歌,也算作警示。我发现,它也是唱给上苍听的,比如这样的《送郎调》:

送郎送到五里排,

天上的雷公打下来。

天上的雷公莫打我,

我再送他五里哟,就回来。


每次听到这歌,都想哭。我不知道天上的雷公是否也像我这样泪点低,动辄便泪水涟涟。只希望雷公是个明白人间情事与慈悲的老好人,那样他便会手下留情,应了这个女子的祈祷。因为她的恳求无一句与荣华富贵有关,甚至为她自己。她贪的不过是一个情字。所以乌江的女子啊,心怀里存放的就是一条波澜壮阔又曲折凶险的乌江。便因此而生死由命,不离不弃。

然而,她们绝非只扮演哭哭啼啼送男人去远方的弱者。在羊角镇,女人当纤夫算不得稀奇。只要生存所需,五里长滩的拉纤队伍中,常常走着婆媳、母女、姐妹和妯娌这样的家族组合。或许前一分钟,她们还在自家吊脚楼里烧火煮饭。一听到河滩喧闹,知道涪陵来的大船要“盘滩”了,就仿佛听到灵魂的召唤,眼睛发亮,“通”一声把自家吊脚楼的门一把掩住,撒开两只大脚板就直奔五里滩。拉纤,让竹篾条编成的纤绳勒进自己也曾白皙娇嫩的肩头里,勒出热腾腾的血以及岁月的坚韧、岁月的宽容。最后,那个肩头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这些女纤夫自然不会像男纤夫那样裸行。她们仍以对待花朵的方式来待见自己。比如,会在赶场天去为自己选一张可心的手帕。一是用来拉纤的间隙,躺在礁石上打盹时盖住脸子,防烈日,护皮肤。只要有闲工夫,她们会立即记起自己生为女人身;二是用来与自己心仪的男子江面上擦肩而过时,挥挥手帕,抒个情。或许每个女纤夫,私下里都拥有好几张手帕——自己买的,那个“死鬼”送的。手帕成了千里乌江男女纤夫之间表达感情中看又中用的小道具。它薄如一枚树叶,又像一片月色似的娇羞无力。想象一下它在男女纤夫粗糙的手指间绞动时的感觉吧,或许是一种最坚硬的东西和最柔软的物质在惺惺相惜——一种无以形容的铁血柔情。甚至让我怀疑这小小的手帕,有时会像风筝一般漫天飞舞,挤满乌江上的每一寸天空,花花绿绿的,让云朵也改变了颜色。它们飞得那么高、缥缈,学识再渊博的历史学家都够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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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五星之子陈可钧

    铁血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