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影集团-醇色出品 || 作者:吴景娅 | 演绎:麦恬 | 制作:黄玫瑰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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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上帝何时会翻脸》| 吴景娅
你不知道上帝何时会翻脸。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像被谁的铁鞭狠狠抽了一下,血,汪洋恣肆一般从灵魂里涌出来。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桃园大峡谷仿佛是武隆另一个巨大的天坑。人坐在里面会感到大山如掌,很轻柔地蜷过来,怕弄疼我们似的。然而黑的夜却像一对对轻骑兵从山顶上哗啦啦扑将下来,把我们擒住,使之动弹不动。
而我心甘情愿束手就擒,被这神秘得有些诡谲的夜晚——我们几乎是穿过一座山的肚腹、穿过一种时光隧道走入桃园大峡谷的,这是进入《印象武隆》剧场必须的仪式,属于仙女山的仪式。每个人仿佛都要被仙女山的心肺、律动洗涤一番、检验一番才会被放行,去到山的另一个空间。
我们被黑夜扔进更深的黑。因此,你会以为《印象武隆》的舞台有着无边无际的蛮荒——黑鸦鸦的大山,像扇子般打开万丈绝壁,风在绝壁间行走,声响像号子般此起彼伏。灯光打过去,绝壁上便生出些千奇百怪的图案,像大山的各种表情。而灯光打过来,你便看见有一潮一潮的人出现。他们就像是这绝壁间偶尔存活下来的岩松或在岩石缝里筑窝的山燕子,绝壁是他们的出生地与出发点。只要细雨纷飞,云雾缭绕,他们便会趁着朦胧像精灵似的一个个身手矫健地在那里上下来。刹那时,声光打出了灵雀图案。灵雀煽动翼翅冲出峡谷,漫天飞舞。天地间忽然充满一种勃勃生机的喜悦,把黑暗赶走。你会发现,那山的深处,藏着我们从未沉没过的家园。
(一)
我们的父亲是以纤夫的身份上场。他在回忆,在呼朋唤友,在试图重现令他们痛苦绝望又辉煌无比的时光。他的声音时而嘶哑低迥,像是对着江风在自言自语;时而洪亮高亢,炸雷般在你耳边炸响。他喊起上滩号子、拼命号子,仍像个18岁的崽儿在江上血盆里抓饭吃,精力充沛,近乎疯狂。纤夫,这个人类发展史上最艰苦、最残酷、最倔强的职业角色便从山脚下的舞台,从山边云烟般的灌木丛,从绝壁的岩缝间涌出来,像洪水一样,拉着陈年老酒般的时光之纤从岁月深处爬上来,在你身边呈铺天盖地之势。你的世界全是他们的嗨哟嗨哟,他们裸露的脊背与闪闪发亮的汗珠。他们的号子声像一粒粒饱满的粮食,把桃园大峡谷这座粮仓装得满实满载。
《印象武隆》为何如此浓彩重墨、如歌如诗地去表现纤夫史?
如果你真正走进武隆,才知道这里有一个川江最险处:神出鬼没的上帝突然发脾气造成的乌江险滩——羊角碛五里滩。
它让我又想起那句话——你不知道上帝何时变脸。它的结尾一定是像铁锤般砸下来的感叹号,而不会是弱弱的问号。因为上帝不允许你对它发问。你问了,它也是拒绝回答,有时连小小的暗示也没有。人与上帝间签订的条约都是不平等和一次性的。
当年的武隆李家湾山崩形成的羊角碛五里滩,便是来自上帝的一次恶狠狠地翻脸。
时隔200多年了,在文献中读到有关的文字,上帝那种狰狞的表情,仍会摧毁我作为人类试图春风得意的笑容。《涪州志》载:乾隆五十年(1785年)六月初九日,山崩成滩,乱石棋布,绵延五六里,转峡处,江水高数丈。
我不得不佩服古人对灾难的描述简洁得近似麻木,仿佛是一种科考论文在客观地呈叙事实,绝不带一丁点感情色彩的渲染。我曾听一位朋友回忆他亲眼目睹的山崩。他说:天啊,那是上帝在实施大屠杀,五马分尸一般就把山的一些肢体给活生生撕扯了下来。说这话时,他仍面露惊恐绝望之色。
200多年了,够长的时间让我们有力量来回放发生在1785年的那场灾难。
那又是一个惹事生非的初夏。连日的暴雨终于停息,太阳像老情人一般从云层里钻了出来,与等候它多时的人们握手言欢。一切都祥和平静、山清水秀,万物安妥,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连乌江上行船的人也变得有些懒洋洋的,喊起号子来也比素日更带些“荤味儿”。那是因为他们心里莫名其妙开始湿润,向着一种遥远迤逦而去。那遥远可能是一座影像模糊的吊脚楼或一个女人的背影,竟都在那一刻杂草丛生,拔都拔不尽。那遥远便是未来,女人便是幸福,二者相加便是这些江上讨生活人的前程。趁着雨过天晴,太阳出来的当头,想想大好前程,他们美滋滋的心情,可想而知。
然而,突然,乌江南岸李家湾一带山峦摇晃、大地颤抖,来自地狱般的巨大声音轰然大作,如烈焰一样地在天地间窜来窜去,那是魔鬼的合唱。上帝开始用它毫不怜悯与颤抖之手,一层一层拔拉下峭壁、、悬崖、岩石和人类的任何侥幸心理,凌空把这些地球上足够巨大的存在一股脑向乌江上扔去——那是成百上万吨的巨石或泥土,顷刻成了这支手任意戏弄的玩具,想怎么扔就怎么扔。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活着的人在干什么?悲号?诅咒?绝望?束手待擒?我相信,只要上帝给了一线生机,那些整日在大血盆里抓饭吃的桡夫子、即所谓的纤夫,便会连吭都不吭一声就身手矫健、风一般地从上帝的眼皮子下溜走,逃生。
遮天敝日的烟尘散去,大地平静,人们才发现巨石飞翔的目的地,已聚乱石泥沙为碛,长达五六里。因形如羊角,当地人便顺口称它为羊角碛。而他们进一步发现,曾砸出江水万丈高的巨石们,也像一支魔鬼的手,扼住乌江,把它几乎阻隔成两截。水流至此,“湍急汹涌,秋涸险绝,半涨亦恶”,竟断航达一年之久。
当地的人们何等的绝望啊:本来已是穷山恶水,上帝还要将人赶尽杀绝。似乎已听到上帝幸灾乐祸的笑声了。它袖手旁观,要看看被称为万物之灵的家伙们如何将人生这出戏唱下去——
千里乌江,舞台已空旷。后台鼓锣敲响,一声紧一声地催逼。却是谁敢登场?
谁敢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