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气》018: 香港英皇集团主席杨受成博士传记有声连播

陶杰作品（第四章）

        杨受成看见，吓了一跳，想不到大明星本来远在银幕天边，因缘际会，今日却近在眼前。谢贤豪气干云，一面开局耍乐，一面传来爽朗豪笑声。见有客人来买汽车，让杨受成等了一会儿，终于很有礼貌地走过来，示意杨受成坐下。

        “这位先生想买我的汽车？你那么年轻，这样名贵的车也买得起，一定英雄出少年了，无任欢迎。”谢贤哈哈一笑，着一件花衬衫，一条白西裤，风度翩翩，如大侠，如情圣，倒也平易近人，毫无架子。“价钱方面，没有什么问题，由经纪与你一起谈吧。”

        经纪把杨受成带到楼下，让杨受成试车。开动引擎，踩踏油门，杨受成把自己带入了车主这位白马王子的角色，一时风驰电掣，在太子道绕了一个圈。车的素质可以，可惜价钱太贵——不知道是不是谢贤挾名气，认为汽车有明星效应，叫价并不实惠，而且不肯削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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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意谈不成，杨受成有点失望。不久之后，杨受成从另一位商人郑中枢那里，买到了另一辆一模一样的捷豹2.4型房车，比谢贤的那辆便宜了几千。买车没有缘分，与谢贤其人却宛若另有机缘。正如英文谚语所言：“Our paths will cross again one day ”。几年之后，杨受成另在应酬场合与谢贤重逢，谢贤不再记得这位曾上门来洽购二手车的陌生人了，但没想到许多年后，以此为命运的伏笔，与杨受成展开了一段跨代的奇缘。

        一生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事业据点，杨受成满怀壮志，向员工集训，要求准时开店上班。天文台表行上午九点整营业至夜间十点打烊。杨受成为自己制订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从上海街成安记的住所走到弥敦道和窝打老道交界的新店，每天只花15分钟。自从拥有了天文台，杨受成不敢再过频密的夜生活。早睡早起，每天八时起床，看见父亲比自己起得更早，已经坐在客厅，看他的报纸副刊。

        自从天文台开店，父亲心情大佳对自己的一张脸，从前严苛的表情收敛了，多了许多笑容。也许自己经过考验，解决了天文台表行的开业危机，父亲在心理上得到补偿。想一想，即使在结婚前不久，也因为搞大了女友的肚子，奉子成婚，险遭父亲殴打。这一切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可见只要自己争气，人情冷暖，即使是父亲，也一样。

        杨成看见儿子天天西装煌然地出门，脱胎换骨，也甚为欣慰。他放下手中的报纸，教子的一片苦口婆心，惯性一时未能戒绝。“古人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靠的就是这个。”杨成扬扬手上的报纸，“我们读书少，没有知识分子的大学问，但天天在社会大学进修，积聚经验，不断进步。闲来少跟那帮带街饮酒作乐，上夜总会，不如多看几出电影，电影的内容情节很现实，反映人生，细心咀嚼就能体会出大道理。”

        这番杨氏家训，杨受成听了十多年，早已耳熟能详，今天有点听不进去。心想，父亲你就是不爱出门，生性内向，缺乏社会关系，人脉狭窄，才一辈子只守住上海街。我杨受成十多岁就喜欢出门了，而且比你有胆色，知道的天下事，化为创业计划，而且勇于实践，这才在九龙闹市建了一座天文台，与尖沙咀高踞讯号山的那座真天文台互相辉映。

        杨受成不答话，微笑着对镜整理了一下西装，迈步出门。天文台表行开业，大明星来剪彩，热闹了一阵，但开张两三个月了，伙计虽士气如虹，日常流水管理严谨，生意就是一般。

        对此，杨受成早已思考过，心中明白。店铺虽大，夺取了交通畅旺的重地，玻璃饰柜天天擦的像镜子，但有堂皇的货架，没有什么货。

        天文台展示的钟表，与成安记无甚分别，来来去去还是那些二三流手表，在弥敦道上几家小型的表行，通通不缺，一点没有独家的名牌气派。

        原来那时香港的钟表零售形势，大型的表行，像劳力士和欧米茄，都开在香港岛，并以中环为主。九龙市区虽然人来人往，但人口平均收入较低。香港岛中环像欧洲，九龙半岛像北非的利比亚、突尼斯和埃及，九龙城寨更像苏丹，隔一个地中海，贫富悬殊，高贵与寒酸立见。

        当年不只钟表行，连香港的报馆也一样。《星岛》、《华侨》、《工商》几家大报，印刷厂和编辑部，不知何故，有个不成文的习惯，都设在港岛区。连许多迎合贫苦大众的小报，像《红绿日报》、《真栏日报》、《越华报》，明明市场是苦哈哈的劳苦大众，包括苦力和江湖人士，他们住在九龙的贫穷区，报纸凌晨出版，发行到各大报摊，还要在清晨四五点，借用“哗啦哗啦”快艇过海分配，费时失事。但各大小报馆的老板，都把家当山头开在香港岛。

        到了60年代末，《东方日报》率先打破成规，看出报纸的普罗大众市场，其实在九龙，第一个迈出维多利亚港，把报纸的编辑部和印刷厂开到九龙的土瓜湾。敢于颠覆逆潮流，就有突破。西方的谚语，所谓“Think outside the box”——在盒子以外思考，就是这个意思。后来这家勇于脱离港岛的报纸，就成为香港第一大报，享誉三十余年，直至现在。

        为什么欧米茄和劳力士的香港代理，歧视九龙？杨受成不服气，此时香港的旅游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美国在越南战场越陷越深，停靠在维多利亚港的战舰，不再是一般军事人员，而是在民间强行招募的大兵。美国在50年代初曾参与朝鲜战争，与韩国李承晚政府合作，对抗朝鲜和中国的志愿军，对韩国兵的饶勇善战，甚为欣赏。因此美国参与越战，第一批上战场，就招募了不少韩裔美军，因为韩国人在战场上不怕死的那股刚勇狠劲，美国的少爷军瞠乎其后。

        美国海军选择香港添水加油，上岸闲逛休息，大多爱住九龙的几家二级酒店：百乐、国际、美丽华，都在尖沙咀一带，何况尚有一家半岛五星级酒店。韩国裔美军军粮甚高，在残酷的战场回来，醉生梦死，都要买手表、珠宝衣锦荣归。这一点还是亚洲人的性格，比起白人的美国大兵，一上岸就到美国酒吧买醉寻欢，到底亚洲人有家庭观念，对生死的短暂看得也很务实，照顾家庭，哪天没有命了，留给家中一点值钱傍身之物还是更重要。

        1962年，美国总统肯尼迪发动克奇诺思湾之战，阴谋颠覆卡斯特罗失败，1963年肯尼迪遇刺，副总统约翰逊上台。

        肯尼迪之死，扑朔迷离，有指肯尼迪兄弟是美国的自由派，同情贫苦大众，对越战意兴阑珊，引起幕后的军火商不满，勾结中情局，把总统干掉。约翰逊上台，明白了后台的意思，不敢造次，同为民主党总统但学老实了，悍然对越战升级，增加兵力。

        这样一来，香港的钟表生意更繁忙。韩裔大兵在九龙登陆，大喇喇走进钟表铺，一开口就要最贵的欧米茄和劳力士。天文台表行规模大，店面阔，美国韩裔兵误以为是个钟表王国，加上还络绎于途的日本游客，走进店铺，看看玻璃柜里，都是些第三世界货色。还有本地的有钱商贾，要买些纪念品礼物什么的，送给客户，塞两只给黑市情妇，开口也是欧米茄和劳力士，天文台表行的伙计再殷勤，交不出最好的货色，无不让国际顾客失望而去，摇摇头就走。

        天文台虽有地利之便，时时宾客盈门，却是来察看询问的多，生意成交的少。要卖这两家名牌，只有与行内“拆货”，成本增加，利润微薄，绝非长远之计。要突围而出，只有自己亲自上门，找到这两家名牌的香港区代理，夺取分销权。

        但想一想，自己只有21岁，籍籍无名，新表行开业半年不足，出现过的唯一名牌，只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凌波，这一点远近皆知。你杨受成是谁，油麻地上海徐、杨官利之流虽如雷贯耳，隔一个维多利亚港，登陆中环，恐怕还是无名小卒。

        两大名牌，凭什么跟你交易？想到从前与洋行老板交手时，对方那双眼睛长在额角的不可一世之状，杨受成心知：上门求货，一定备受奚落。但转念一想：如果为了面子和自尊心，永远不敢摸上门去，天文台表行只能一直维持现状，放胆一试，最多失败，让人嘲笑一番，肯尝试还有希望，不尝试就一点机会也没有，成功与失败，机会均等，永远各占一半，只看敢不敢迈出第一步。

读你、清欢、悦你、流年；满月偕盆水同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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