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精制版64】詹姆斯·克洛彭伯格：《社会契约论》| 我们的自由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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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份： 1762年

作者：[法] 卢梭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中文文稿

你好，在今天的节目中，我们请到詹姆斯·克洛彭伯格教授和我们一起分享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你好，我是詹姆斯·克洛彭伯格，我在哈佛大学历史系任教，我的研究兴趣集中于美国和欧洲的思想、文化、政治，尤其是社会民主和实用主义。

人类是如此地不同寻常。我们有着非凡的创造力、强大的适应力和强烈的同情心。但人类也有丑陋的一面。我们也会变得懒惰、自私甚至残忍。

是什么让人如此矛盾？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人类是生而自私，还是变成了自私的人？教育等方法能够改变人的行为吗？

在今天的节目里，詹姆斯·克洛彭伯格教授将带我们重读这本深刻影响了政治理论与实践的巨著，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卢梭认为，人性生来本是善的，是社会使人堕落。要想让人类真正幸福发展，就必须改革社会。

卢梭的民主自由理论影响深远，我们甚至能够直接在近现代的政治实践中发现他的身影。“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句经典断言被郑重地写入历史教科书。时至今日，卢梭一直影响着人们，影响着人们对民主和自由的理解。

作为乐谱抄写员的哲学家

卢梭出生于1712年的日内瓦。早年丧母的他在舅舅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童年。后来他被送去当雕刻学徒，饱受欺凌。15岁的某一天，没能赶上宵禁的卢梭决定独自踏上旅程，辗转抵达如今法国的尚贝里，与他的资助人华伦夫人同住。华伦夫人对音乐的喜爱和海量的藏书为卢梭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在华伦夫人的支持下，他发明了新的记谱法，并前往巴黎向法国科学院介绍自己的发明。

记谱法为卢梭招来了不少青睐。他结识了马布里、孔狄亚克、狄德罗等人。如今，我们尊称这群杰出的知识分子为“启蒙思想家”。当时，狄德罗恰好负责编写法国《百科全书》。卢梭为此写了许多文章。它们都被收入音乐和经济专题中。这个项目让卢梭在知识界小有名气。

但真正让卢梭名声鹊起的是他的两篇获奖文章。也就是《第一演讲集》和《第二演讲集》。文章中，他提出，财富是社会堕落的产物。18世纪法国文化的一大问题就在于太过于依赖富人资助。于是卢梭决定自食其力，一边抄乐谱，一边写哲学文章。、，并在1762年出版了《爱弥儿》与《社会契约论》，渐渐成为整个欧洲尊崇的思想家之一。

卢梭的靶子：君主专制

没有任何作品是凭空出现的，一切都是一定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产物。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也不例外。当时，日内瓦和法国都施行寡头政治。卢梭对日内瓦共和国所谓的“民主政府”非常不满，认为这种自上而下的政府运转方式腐蚀了公民。他将矛头直接指向君主专制。

君主专制的概念产生于宗教改革之后。从某方面看，推动这一概念产生和落实的，其实是16世纪席卷欧洲的宗教战争和宗教屠杀。

15世纪，天主教会把持世俗皇权，教会内部极其腐败，甚至向民众兜售“赎罪券”敛财。1517年，德国神父马丁·路德疾呼改革教会，但却没有被教廷关注。别无选择之下，路德成立了一个新的基督教会。这场改革运动最终的规模远远超过了天主教会的预期。蝴蝶效应席卷欧洲，各地掀起了长达数百年的恐怖战争，成千上万人因此丧生，某些地区死于宗教战争的人数甚至达到了当地人口的30%。

目睹宗教战争带来的灾难，一些理论家提出，国家和社会需要的是一个绝对的权威，所有人都必须服从权威。16世纪的宗教战争已经证明，普通民众完全有可能互相残杀，民主政府只会以混乱告终。人们害怕再次陷入“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作为对宗教战争的回应，君主专制绝对王权的思想渐渐发展起来。

托马斯·霍布斯就是这群探索政府建制思想家中的翘楚。这位17世纪的英国哲学家主张，由人民选出一个强大的主权统治者。《利维坦》中霍布斯提出，如果没有强大的中央权威，人类终会陷入目无法律、暴力混乱的境地。如果没有明确的法律和强大的执法力量，人类就会靠偷盗和杀戮来获取利益。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在人民之间签订社会契约，选出一个领导者，并将自己的所有权力都让渡给他。由领导者来行使所有权力，确保人们的安全。这是避免宗教战争混乱、残暴景象的最佳方式。

“人是被迫自由的”

相比霍布斯对人性的悲观态度，卢梭对人性有十分积极的设想。卢梭认为，人类生来就有一种向往美德的意志。个人原本有能力知道什么是公正、什么是道德。但在优雅、精致的社会中，向往美德的意志被腐蚀了，人们被利益所驱动。一个人对美德和简单生活的自然欲望，已经被以自我为中心的逐利心取代。

私欲蒙蔽了人们的双眼。被私欲驱使的人，不再追求高尚的道德，忘却自己的责任。到底是什么让人们产生这样的转变？究竟是什么权力、文化扭曲了人们的本性，让人们盲目信奉财富和权力，忘记了自然状态下人与人本来是和谐共处的？

答案是这个崇尚精致优雅的社会。社会点燃了人类的欲望，使人抛弃了原有的美德，成为一门心思逐利的动物。但这还不是问题的根源，真正的幕后推手是君主专制政府。在君主专制下，统治者拥有一切的权力，可以按照个人的意愿制定法律，规范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是君主专制政府塑造了这个崇尚精致优雅的社会，一步一步，腐蚀人类。

《社会契约论》中，卢梭高举反对君主专制的大旗，提出应当由人民共同建立政府，而不是仅仅在在人民间、或人民与政府之间签订契约。人们并不是像霍布斯所设想的那样，将所有权力让渡给领导者，而是始终保留主权，施行“代议制民主”。

卢梭的这种社会契约论以“公意”为核心思想。

“公意”是全体人民作为一个整体时的意志，也是有利于公众最大利益的意志。

“公意”比任何一个统治者的意志都更具有权威。它是一个抽象的原则、一个正义的理想，是衡量任何宪法、立法活动的标杆。

如果法律体现了公意，那么人们遵守法律，就是在遵循公意。

不仅如此，追求公意本身就是在追求自由。如果仅仅屈从于逐利心，屈从于欲望，那么人就会成为欲望的奴隶，无法享有真正的自由。只有当个人的意志和道德要求做的事情相一致时，人才是真正自由的。自由意味着从一味逐利的社会导向挣脱开来，意味着追求社会公共利益而非自我利益。换句话说，只有当你希望获得公共利益的时候，你才会获得自由。正如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写道：“人被迫自由。”

公意非常重要的一点在于，它与任何个体或小团体的特定意志无关。如果某人的意志仅仅是想为所欲为，那么他只是欲望的奴隶，也无异于人民公敌。

在美国教育的灌输下，人们都认为自己的意志最重要。没有人可以对自己发号施令。

就拿近几年肆虐的新冠疫情来说，人们的一些行为也能体现出什么是自由意志。

有人说：“戴口罩吧，不然你会害死别人的。”但某人还是不想带口罩，觉得戴不戴是自己的权利。这时候卢梭跳出来了，说：“等等，你想想，你的这个愿望是否符合公共利益原则，是否符合公意？”

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卢梭的整套理论都让人们反思自己对个人利益的看法，进而去思考什么是公共利益。《爱弥儿》中也描绘了这种从公意获得自由的历程。主人公爱弥儿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一步步成长，学会如何为了公意而摒弃私利。我们要做的就是像培养爱弥儿一样，培养人们的感知能力，让每个人的个人意志符合公意。

可是，如何让人们自愿追求“公意”呢？卢梭寄希望于“教育”。教育的真正作用是培养公民，让人们有能力区分什么是普遍的公意、什么是自己的私利，并心甘情愿地选择公共利益。卢梭深知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按照公意行事。所以，人民应该选出受过教育的代表，代表人民行事。

只有选出代表，让代表们聚在一起开会，他们才有机会倾听彼此所代表的利益。在交流、分析完各自代表的利益之后，才有可能产生公意。

这就是代议制政府的运作方式：在公民中选出最聪明、最高尚的人，给予他们制定法律的权力，制定完后向全体公民颁布法律。这样一来，主权仍然在人民手中，而政府和行政管理权，则被赋予那些最有可能找到公意、并愿意在立法中捍卫公意的人。

在被称作《日内瓦手稿》的《社会契约论》第一稿中，卢梭详细批判了直接民主。

如果政府实行直接民主，召开包含所有公民的大会，那么情况就会混乱不堪。

每个人都更有可能把他的个人、家庭或所在地区的利益视为最重要的利益。

当科西嘉邀请卢梭为他们编写宪法时，卢梭给出了代议制民主的设计。说明甚至连科西嘉这样的小岛，都不可能保证每个人了解其他人，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开会。

代议制民主是一种最接近理想状态的社会契约形式。但18世纪的法国还没有能力落实卢梭的想法，没有办法打造卢梭理想中更平等的社会。卢梭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在他看来法国要想改造政府和教育系统，培养出更平等、更有公民意识的文化，就必须先重新分配财富。对此，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以及为《百科全书》而写的《政治经济学》中，创造性地论证了为什么要征收累进税。在他看来，税收的明确目的是再分配：从最富有的人那里征来钱财，分配给最贫穷的人，从而缓解不平等。这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

当然，卢梭并没有刻意描绘他心中的乌托邦。

他认为每一种文化在历史的每一个时刻都会有不同的面貌。

政府的组织形式也会有所不同。例如，波兰是一个君主制国家，当他受邀为波兰编写宪法的时候，他写的是君主立宪制的宪法。

社会契约永远不会是完美的。想要让个人意愿和公意完美一致，就像是想要在世界上找到一个没有摩擦力的光滑表面。政府这台机器上总是会有摩擦。问题在于，该如何处理这种摩擦，如何摩擦带来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卢梭给出的方案是借助公民教育，让人民学会反思个人利益，不再觉得个人利益至高无上、不可动摇。将权力赋予那些不为自己的选区谋私利、而是服务于公共利益的人。追求公平，而非私利，这样就能减少摩擦。

卢梭是个“极权主义理论家”？

出版《社会契约论》十年后，卢梭的思想得到了美国开国元勋的热烈欢迎。这个年轻的国家需要一个新的政府。早期美国领导人起草宪法时，从卢梭那里得到了许多启发。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在起草马萨诸塞州宪法时，甚至直接引用了卢梭著作中的话。亚当斯还建议他的妻子阅读卢梭的作品，他和杰斐逊在通信中也提到了卢梭，甚至连1787年宪法里面都充满了卢梭思想的印记。杰斐逊也是卢梭的忠实读者。和亚当斯一样，他在《独立宣言》前后的作品都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卢梭影响。

20世纪中期，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和恐怖的大屠杀之后，人们对卢梭有了新的看法。1958年，哲学家以赛亚·柏林将卢梭的思想与极权主义的兴起联系到了一起。柏林在《两种自由概念》中区分了“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消极自由”是免于政府干涉的自由。“积极自由”则要求人们用特定的形式来行使自由，而且这种形式由国家决定。在柏林看来，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和希特勒时期的德国都证明了，积极自由会导致极权主义。而“积极自由”的概念恰恰从卢梭而来。

对卢梭的这种解读也影响了历史学家们对法国大革命的看法。罗伯斯庇尔是法国大革命中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他声称“这场革命，导师是卢梭”。但他在18世纪90年代初领导了恐怖统治，在断头台上处决了数以万计的法国贵族和保皇派的同情者。受卢梭启发而产生的法国大革命，笼罩着自由民族的光环，居然出现了如此暴行。

但需要注意的是，在纳粹德国和斯大林时期之后，才有人把卢梭看作极权主义理论家。在此之前，进步人士和实施新政的人都没有这样看待卢梭。

在了解卢梭的理论时，只要阅读卢梭自己的文本，而不是罗伯斯庇尔对他的理解，那么你了解到的卢梭肯定很不一样。

卢梭既是启蒙运动的核心人物之一，又是浪漫主义的创始人。

读卢梭的作品时，读者能感到自己心里那盏灯突然被点亮。据说有一次康德读卢梭的作品，读得太投入了，以至于那天他忘了像往常一样，在哥尼斯堡散五分钟步。

不论是《爱弥儿》还是《社会契约论》，卢梭的思想一直启发着人们。他讨论了许多最根本也最切身的问题。每个人都希望拥有自由，但如果在社会中，个人的冲动和欲望有可能伤害到他人，那彻底的自由也就失去了根基。

卢梭关于政府的构想为我们勾勒出一个既能保证人们和谐共处、又能确保个体自由的美好蓝图。

他让我们看到了对所处现实的批判，也看到了一种极具吸引力的、难以拒绝的美好理想。如果要为近现代思想家立一座丰碑，那么卢梭的名字一定会在上面。

本节目由喜马拉雅制作播出，英文版由Zachary Davis, Galen Beebe制作，中文版由复旦大学刘雨翩撰稿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