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集：信

雪还在下，他突然起了点想法，回房间又换了外出的衣服，拉开门走下了楼。昏黄的路灯下看不清地面的状况，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没一会儿就湿了裤腿。他走了一圈，最后还是停在了他和何妍住的这栋楼的大门口。

他们这栋楼的小孩多，门口堆了大大小小很多丑丑的雪人，傅慎行去绿化带里折了根树枝，毫不留情地把所有的雪人全部撬散，就着这些散开的雪开始堆了起来。他小的时候几乎没玩过玩具，最大的乐趣也就是和那些兄弟们抓石子堆雪人，所以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最先堆的是何妍。她的五官和身体早就已经刻进了他的脑海，只要随便想想，就能细致地刻画出来。五官部分他做得很精致，身体的部分比较难操作，只能努力照着她的比例做了个大致的轮廓，但即便是这样已是九分的神似。

紧接着他又开始做何悠，是他想象的何悠两三岁时的样子，只到他小腿的高度，嘴巴里还吃着根他特地跑回家从方筠房里搜出来的棒棒糖。

随后他在何悠边上堆了只小狗，小狗是柯基模样。傅慎行找了根皮带，一头拴在狗的脖子上，另一头放在雪人何悠的手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用剩下的雪胡乱堆了个最大的雪人，五官就是简单的挖个洞，身体就是一个直挺挺的雪堆，手不像手腿不像腿的。大个子的位置是在何妍何悠和柯基的后面，因为有前面站成一排的三个精致雪人的对比，显得格外的粗糙。

唯一算是特别的，大概是大雪人的手里拿着把伞，伞撑得很高，替前面的雪人挡住了全部风雨。

全部做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几乎每栋楼都没了灯光，傅慎行的手从开始冻得像冰块一样僵硬变成了现在的热得发烫，他想着可能过不了几个小时就会有保洁来扫雪，便一直没走，蹲在雪人面前注视了许久，最后朝向“何悠”笑了笑，轻声说：“宝贝，恭喜你五个月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家，好像刚才做的那些都只是一时兴起，绝无半分真意。

到家以后，傅慎行在婴儿房和卧室里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拿钥匙开了婴儿房的锁，睡在了给何悠准备的地垫上。

次日一早，他回到青云，和林欲商讨JS的高管任职问题，一切都到了收尾阶段，他也得履行承诺带林欲去美国见他的母亲了。

而另一边的南昭，几张雪人的图在何妍的小区业主群里走红，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所有住在里面的人都看到了那象征着一家人的雪人堆。

何妍活得比较闭塞，什么消息都知道得迟，还是田甜吞吞吐吐地拿给她看时，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有些怔住，说不清是什么感受。说是震撼，其实也不至于，说是感动，更加没那么容易，只是那图在她的脑海中留下的印象着实有些深，深得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阳台向下望去。正如傅慎行料想的那样，雪人在五点多的时候就被小区的环卫阿姨给清扫掉，只是刚好楼里有人从事新闻行业，早起跑报道先发现了这几个雪人，因为觉得好看，便拍了下来发到了小区业主群里。

而现在何妍所能看到的，只剩雪化后落下的一地水渍，再无半点那个傅慎行创造的小家的痕迹。

她看着看着，蓦地明白了刚才的那种奇怪感受是什么——是孤独。

傅慎行一个人站在她、何悠和那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狗的后面，只能做个不被正眼瞧一瞧的撑伞人，她竟替他感到了孤独。

房里何悠转醒，发出了几声啼哭，她跑进去抱她，却不小心碰到了何悠旁边的枕头，枕头下放着的那封信露出了一个角。她将何悠抱入怀里，有条不紊地给她换尿片、冲奶粉，视线却时不时落在那封信上。

何悠重新睡过去以后，她终于还是拿起信封，沿着密封处慢慢撕开，看到了里面的白纸黑字。

傅慎行的字苍劲如初，和她的印象里分毫不差，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处处透着强势。她捏着纸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吸了口气，逐字逐句地读下去。

你好，何妍。

写这份信时，你正在我的身边沉睡，而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肮脏的身体却不知被深埋在何处。很奇妙。不是吗？我们隔了一年的时光再次相对，隔着生死，你看着我写下的字，而我却贪婪地望着你的脸庞。

阿妍，我卑劣如昔，却又添怯懦软弱。

即便是面对着一年后的你，我仍没胆量询问一句那个孩子是否安好。我在心中卑微地期盼着他此刻能够躺在你的身旁，却又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没关系，如果他不能在你的身旁，起码可以在我的身旁。

这个我试图用生命来挽回的孩子，他的眉目里是否会有我的影子？

曾以为自己有千言万语，可待提笔落字才知竟不知能说些什么。是我将光洁的你一寸寸地扯入地狱，现在却又妄想着你能被我这只言片语打动，很可笑，是不是？

可我还做过比这更可笑的事情，独自一人躲在阴暗的影像室里，像一个偷窥者，观看你和梁远泽生活里的点点滴滴，看着你们两个各据沙发的一端，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有时会对着他笑，有时会向他发脾气，有时甚至还会伸出脚尖去踢他，毫不客气地说：“远泽，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每当看到这里，我的心就会妒忌得发狂，却又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幻想着影像里的那个男人如果能换成我，那该有多好。

那不是梁远泽，那是我，是我在你的身边，你是在对着我笑，是在向我发脾气，你伸出脚尖去踢的那个男人，是我。

可那人终究不是我，我也没有梁远泽那样的好脾气。

我不会叫你坐得离我那样远，你要坐在我的身边才行，最好依偎在我的怀里。

你向我笑的时候，我会俯下身去吻你。可你要是对我发脾气，我绝对会把你扯过来教训一顿。我会去为你倒水吗？我认真的想过这个问题，答案是我也会的，但我更多的应该是指使你：“阿妍，去给我做饭吃，我饿了。”

很像一个精神分裂的幻想症患者，你会不会看笑？

阿妍，你说得没错，我们的一切都是错。相遇是错，开始是错，纠缠是错，什么都是错，怎样做都是错。而我此刻只希望，我能够正确地终结这些错误。

阿妍，对不起，对不起曾带给你那样的伤害，我悔之不及。

阿妍，我愿意，愿意用我的死亡来结束这错误的一切，还你平静的生活。

阿妍，阿妍，阿妍，阿妍，阿妍。我一遍遍念你的名字，希望能记得再牢些，叫它能陪着我走完接下来的黄泉路。

阿妍，你知道吗？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一夜我们的开始不是那般不堪，该有多好。

信很短，她一分钟都没花到便已读完。昨日傅慎行说的那句话似在耳畔回荡，他是真的奔着死去的，也从未想过能活，所以才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留下这只言片语，以求死后的他能得到她的一点原谅。

她觉得自己很平静，可是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衣服上已经落下了一片的湿，抬手一摸，脸上竟满是未干的泪痕。她的确很少哭，不管遇到再难再崩溃的局面都能咬着牙挺过去。

细细想来，这些年少有的几次流泪，几乎全部用在了傅慎行的身上。

她躺在何悠的身旁，想着过去种种，只觉恍若大梦一场，无半分真意。何悠稚嫩的脸近在咫尺，她和傅慎行那么像那么像，像到何妍偶尔感到恍惚，好像他真的只是过去一桩，是何悠的生身父亲，并无那些滔天罪行。

她忍不住感叹命运的不公，傅慎行恶事做尽，最后竟还是得偿所愿。那个他用命换来的孩子，终究长成了他期盼的模样。

她大概有些相信，不，她似乎一直都是相信的，傅慎行爱着何悠，也爱着她。但这爱像疾风骤雨后的一把伞，弱不禁风，毫无用处，除了让人想起风吹雨打时的痛，便再无意义。

他千遍万遍地恳求她相信他爱她，其实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需要。过去她知道他的爱，所以加以利用以自救，现在她知道他的爱，却连利用的想法都已经丧失。

傅慎行和她之间不会有两清的一天，自始至终都是他欠她，她做的一切，最后连他的毛发都没伤到，只换来他更深的纠缠，傅慎行想要还清她，然而从他再次睁眼的那一刻，就已经食言。痛苦需要用幸福来抵消，而他在侧的每一天，只是让她愈加关闭自己的五感，麻木地游走在自己的世界里，谈得上什么补偿？

她抹干眼泪，走到厨房，点上火将信和信封一起焚烧，火光将那纸张染成耀眼的红，再转成败者的灰，她想起那时候因为梁远泽的一句话，她哭着留下了肚子里的何悠，然后换来了今日看不到头的互相折磨。

她从不愿承认，也没人敢这么想，可她心里清楚，若非她的片刻动容，哪怕是梁远泽不在意，她又怎会将何悠生下。

只是那点动容是给死去的傅慎行，而非今日的他。重新回来的傅慎行并未完成他的赎罪，他和她都知道。

然而这么恨着他厌恶他的她，今日的泪是为谁而流，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从来都笃定发生过的事情不能被抹去，最近却有些微弱的迷茫。就像那摊雪化后变成的水，就像这被火烧成灰的纸张，一旦过去了，也没人会再记得曾经的模样。

他说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错，相遇是错，开始是错，纠缠是错，然而错已酿造，又当如何。

大概总要有人学着遗忘。

不为别的，只是人总该为自己活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