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611【公元196年】祢衡之死，不是死于他不畏惧权势，而是死于他表态失误

柏杨版资治通鉴文稿 

刘备这时已拥有一万余人，吕布大不高兴。于是，亲自率军突袭，刘备崩溃，不能再集结残众，只好逃往首都许县，投奔曹操。曹操待刘备十分优厚，任命他当豫州全权州长（此是刘备第三次管辖豫州。但跟以前不同的是，此次是中央任命，而非被“表”上任）。有人告诉曹操：“刘备有英雄大志，今天如果不乘机除掉他，必有后患。”曹操问他的智囊郭嘉，郭嘉说：“一点儿不错。然而，你领导义兵，为人民铲除残暴，推心置腹，全靠威信。用威信招徕豪杰，仍恐怕他们不肯归附。

刘备有英雄的美名，穷途末路，前来依靠，如果乘他危难，遂加诛杀，天下人都会指控你谋害贤才。如此，才智之士，势将人人自疑，另投明主。到那时候，还有谁辅佐你平定天下？铲除一个人的祸患，而打击四海之内的仰慕，正是安危的分水岭，不可以不再三考虑。”曹操笑说：“你完全掌握成败的契机。”遂拨付一部分军队给刘备，并供应粮秣，增加他的战斗能力，命刘备前往东方沛县一带，收集被击溃了的残兵，对抗吕布。

最初，刘备当豫州州长时，保荐陈郡（应是陈国，首府陈县【河南省淮阳县】）人袁涣当“茂才”，而被吕布留用。吕布命袁涣代写一封信诟骂刘备，袁涣拒绝，吕布再三强迫，袁涣终不屈服。吕布暴怒，把佩剑架到袁涣脖子上，说：“写，你就活；不写，你就死。”袁涣面色不变，笑说：“我曾经听说，只有最高的品德，才可以使人感到羞辱，从没有听说暴力可以使人感到羞辱。刘备如果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会轻视你的诟骂；刘备如果是个卑鄙小人，他会回信诟骂。则被羞辱的是你，而不是他。而且，我当初侍奉刘备，犹如我今天侍奉将军。如果我一旦离开这里，难道也替别人写信，诟骂将军？”吕布惭愧而止。

17镇东将军张济，从关中率军南下，抵达荆州州境，攻击穰城，被流箭射中，身死。荆州州政府（设襄阳【湖北省襄阳市】）官员一齐向全权州长刘表道贺，刘表说：“张济潦倒穷困，前来荆州，穰城守将，拒不接受，竟战场交兵，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接受哀悼，不接受祝贺。”派人安抚张济的部队。刚丧失主帅的部众得到消息，化忧为喜，都从内心归附。张济的堂侄建忠将军张绣，接管部众，驻屯宛县（南阳郡郡政府所在县·河南省南阳市）。

最初，刘协逃出长安（参考去年【一九五年】七月），宣威将军贾诩，缴回印信，前往华阴（陕西省华阴市），投奔宁辑将军段煨。贾诩有盛大名望，段煨的部队对他十分仰慕，段煨对他也十分尊敬，但贾诩却暗中打算投奔张绣。有人说：“段煨待你如此优厚，你还往哪里去？”贾诩说：“段煨多疑猜忌，对我已经有戒备之意，虽然礼数周到，却不可能持久，最后一定发生变化，可能有杀身之祸（胡三省原注：贾诩既受到段煨部队仰慕，如果停留太长，段煨将恐惧贾诩夺取他的军权），我如果告辞，段煨一定心中暗喜，而又盼望我能替他建立强大外援，将会善待我的妻子儿女。张绣身旁没有智囊，高兴得到我的帮助，则我自己和我的家属，可以两相保全。”

贾诩遂前往晋见张绣，张绣以晚辈自居。段煨果然特别照顾贾诩家属。贾诩建议张绣归附刘表，张绣接受。派贾诩晋见刘表，刘表用贵宾礼节招待贾诩。贾诩失望说：“刘表，是承平盛世的三公材料，眼光看不到未来演变，而又多疑多忌，没有决断能力，毫无前途。”

刘表爱护人民，优待知识分子，只求本州（荆州）安静自保，境内一派升平，关西、兖州、豫州的学者，投靠的有一千人左右。刘表遂建立学校，教授儒家学派经典，命曾经当过皇家音乐助理官（雅乐郎）的河南人杜夔，制定古典圣乐。制定之后，刘表打算集合文武官员，当众演奏。杜夔说：“将军在名义上并不是皇帝，却公开演奏古典圣乐，是不是合适？”刘表遂停止。

平原国人祢衡（祢，音mí【迷】，姓），自幼便才华出众，辩论敏捷；但刚愎骄傲，盛气凌人。工程总监（将作大匠）孔融推荐给曹操，然而第一次见面，祢衡便破口辱骂。曹操大怒，对孔融说：“祢衡不过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娃，我杀他，犹如杀一只老鼠、一只麻雀。但这个人一向有点虚名，外人可能认为我没有容人之量。”于是把祢衡送给刘表，刘表把他当做上宾，祢衡倒对刘表满口赞美，但他却不断讽刺刘表左右亲信，这些亲信遂有计划地进行诬陷，向刘表打小报告，说：“祢衡承认将军的仁爱胸襟，纵是姬昌（周王朝一任王姬发的老爹）也不过如此。但是，他认为你没有决断能力，所以最后不可避免地会归于失败。”这段话恰恰指出刘表的缺点，但祢衡却从没有讲过。刘表大怒，知道江夏郡郡长黄祖性情急躁，再把祢衡送给黄祖，黄祖对祢衡也十分礼遇。后来，祢衡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黄祖，黄祖把他诛杀。

祢衡不过是一个没有原则的舞台小丑，从史书上寥寥数语的介绍，可看出他的形象：知识丰富，情绪起伏，对自己的评价，过度高估。有些人认为祢衡不畏惧权势，但在曹操那里吃了亏之后，见了昏庸

二世纪·一九六年.刘表、张绣基地

无能的刘表，却拍尽马屁。祢衡不是不畏惧权势，而是他认为他的虚名可以保护他不死。利用群雄争霸，有权势的人都在珍惜自己羽毛的时代，他以大无畏的外貌出现，随时随地侮辱别人，而肯定别人不敢动他一根毫毛。他的判断正确，曹操、刘表就是如此反应，不幸的是，最后遇到一个不爱惜羽毛的老粗黄祖，不吃这一套，于是斩首。所以，祢衡之死，不是死于他不畏惧权势，而是死于他表态失误。

然而，我们讨论的不是祢衡，而是刘表亲信诬陷祢衡的布局。那段话明明不是祢衡说的，但从语气上以及深刻的观察分析上判断，说它出自祢衡之口，任何人都会深信不疑。这是最厉害的一击，因为它击中刘表的要害。在封建专制的社会中，说真话、说实话的危机，就在于此。闻过则怒，是普通人所有的品质，要害一被击中，神经系统立刻大乱，唯一的反应就是项羽型的报复。他不会去求证是否出于祢衡之口，也不屑去求证，鲨鱼群就用这种方法，把首领驱逐到单行道上。

对刘表的评价，来自于刘表亲信杜撰的诬辞，可看出刘表在他左右亲信心目中，是什么形象。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毫无破绽的一脸忠贞，但他们对主人的愚劣，却看得清清楚楚，从心底深处发出暗笑。然后，再把这种暗笑，原封不动地扣到斗争对象的头上，说是斗争对象的暗笑。这是最常见的鲨鱼阵，权柄在握的大家伙在阵中被摆布得暴跳如雷，倒霉分子在阵中被摆布得粉身碎骨。

即令在民主法治国度，也有鲨鱼群，但倒霉分子不至于血肉一团，可以使丑陋程度减低到最低层面，所以我们渴望民主法治。

资治通鉴原文 

备合兵得万馀人，布恶之，自出兵攻备。备败走，归曹操，操厚遇之，以为豫州牧。或谓操曰：“备有英雄之志，今不早图，后必为患。”操以问郭嘉，嘉曰：“有是。然公起义兵，为百姓除暴，推诚杖信以招俊杰，犹惧其未也。今备有英雄名，以穷归己而害之，是以害贤为名也。如此，则智士将自疑，回心择主，公谁与定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沮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也，不可不察。”操笑曰：“君得之矣！”遂益其兵，给粮食，使东至沛，收散兵以图吕布。

初，备在豫州，举陈郡袁涣为茂才。涣为吕布所留，布欲使涣作书骂辱备，涣不可，再三强之。不许。布大怒，以兵胁涣曰：“为之则生，不为则死！”涣颜色不变，笑而应之曰：“涣闻唯德可以辱人，不闻以骂。使彼固君子邪，且不耻将军之言；彼诚小人邪，将复将军之意，则辱在此不在于彼。且涣他日之事刘将军，犹今日之事将军也，如一旦去此，复骂将军，可乎！”布惭而止。

张济自关中引兵入荆州界，攻穰城，为流矢所中死。荆州官属皆贺，刘表曰：“济以穷来，主人无礼，至于交锋，此非牧意，牧受吊，不受贺也。”使人纳其众；众闻之喜，皆归心焉。济族子建忠将军绣代领其众，屯宛。初，帝既出长安，宣威将军贾诩上还印绶，往依段煨于华阴。诩素知名，为煨军所望，煨礼奉甚备。诩潜谋归张乡，或曰：“煨待君厚矣，君去安之？”诩曰：“煨性多疑，有忌诩意，礼虽厚，不可恃久，将为所图。去必喜，又望吾结大援于外，必厚吾妻子；绣无谋主，亦愿得诩：则家与身必俱全矣。

”诩遂往，绣执子孙礼，煨果善视其家。诩说绣附于刘表，绣从之。诩往见表，表以客礼待之。诩曰：“表，平世三公才也，不见事变，多疑无决，无能为也！”刘表爱民养士，从容自保，境内无事，关西、兗、豫学士归之者以千数。表乃起立学校，讲明经术，命故雅乐郎河南杜夔作雅乐。乐备，表欲庭观之。夔曰：“今将军号不为天子，合乐而庭作之，无乃不可乎！”表乃止。

平原祢衡，少有才辨，而尚气刚傲，孔融荐之于曹操。衡骂辱操，操怒，谓融曰：“祢衡竖子，孤杀之，犹雀鼠耳；顾此人素有虚名，远近将谓孤不能容之。”乃送与刘表，表延礼以为上宾。衡称表之美盈口，而好议贬其左右，于是左右因形而谮之曰：“衡称将军之仁，西伯不过也，唯以为不能断，终不济者，必由此也。”其言实指表短，而非衡所言也。表由是怒，以江夏太守黄祖性急，送衡与之，祖亦善街焉。后衡众辱祖，祖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