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6 | 石崇是个奇葩 | 周荆展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大语文老师周荆展。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金谷园》【唐】杜牧

晚唐的时候最牛的诗人组合叫“小李杜”，其中这个小杜就是杜牧。他是宰相杜祐之孙，幼承家学，才华横溢，二十五岁就进士及第，放到现在，就是一方的高考状元啊。他从少年期就有兴邦济世的抱负，对朝政很是关心，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写文章，都是针砭时弊，直指社会问题和政治弊端。他的诗才卓著，写得一首好诗，什么高绝遒劲、雄浑悲壮、豪健跌宕，都是当时人夸他诗文的水平和气度，还都说他有杜甫的风范。

大和七年，也就是公元833年，杜牧接到了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来信，这个牛僧孺就是后来唐朝大名鼎鼎的“牛李党争”的主人公之一。信上牛僧孺先是称赞他年轻有为，最后邀请他到扬州去任职，若他还有犹豫，可以到扬州游玩之后再做决定。杜牧知道牛僧孺是个人物，扬州也是个值得沉醉的地方。他回信说他要一路游历而去。于是，杜牧就这么一路从长安至洛阳，然后从运河坐船下扬州。

途径洛阳金谷园的时候，正是一个暮霭沉沉的春日。杜牧这个富有想像力与浪漫主义情怀、又带有几分悲剧气质的年轻人，在这里开始了一番怀古。今天看来，洛阳作为六朝古都，自然是有很多历史可以讲，而在唐朝，洛阳城也是个有着深厚历史的城市，它曾是西晋的国都；而城郊的金谷园，原是当时最奢华美丽的园林。这个园林作为西晋首富石崇的别墅花园，不仅承载了奢侈的繁荣华丽，也承载了一段凄凉的爱恨情仇。

那时夕阳已下，早春的花儿许久前便已凋谢。但在杜牧看来，春尽花凋不但不是一种遗憾，反而有一种凄凉哀婉。他向四外看去，流水和春草，东风和鸣鸟，红日西斜，夜色降临……杜牧围绕金谷园展开的感慨，既包含了回顾当年的繁盛，也喟叹了石崇的命运，以及围绕石崇命运的谜团。顺着小杜的思绪，我们就来一起穿越历史，讲讲石崇这个人物。

在《世说新语》里，石崇也算是个奇葩。他是名门之后，他的父亲石苞有着过人的军事才能与政治智慧，从司马懿到司马炎时代，石苞功越立越多，官越做越大，最终当上了大司徒的最高职位。

石苞有三个儿子，最小的一个儿子就是石崇。石苞临死之前把所有的钱财产业都分给了大儿子和二儿子，惟独没给石崇的半分钱。石崇母亲不干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质问：“你什么意思啊，难道他不是你亲生的吗？”石苞叹了口气道：“你懂什么？这孩子虽小，他日后自能捞到亿万的财富，哪用得上我给他！”说完就咽气了。看来知子莫若父啊，石崇老爸看人还真准。

《世说新语·汰侈三十》第十则写道，石崇是个小年轻的时候就渴慕奢华富贵，他有一次与好朋友王敦进太学嬉玩，太学是当时国家最高学府，王敦说道：“不知您与孔子别的弟子相比如何，不过子贡倒与您有点相似。”石崇点点头，孔门当中，子贡通达于世，既是孔门的优秀弟子，也是一代大富豪。

石崇后来果然像子贡一样变成了西晋首富。他具有多重身份，官员、商人、奸臣、诗人……各种角色他都扮演得很好。石崇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达官贵人公子哥儿吃喝玩乐，拿赃款赌明天……《世说新语》讲述魏晋时的《汰侈》篇，专门描述了魏晋时期奢侈腐化的生活，竟然大多数与石崇有关。

王君夫以饴糒澳釜，石季伦用蜡烛作炊。君夫作紫丝布步障碧绫里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石以椒为泥，王以赤石脂泥壁。

——《世说新语·汰侈三十》第4则

据《世说新语》与《晋书》记载，石崇的财产丰饶到可以堆积成山，住的屋子宏伟富丽，堪比皇宫。光后房的姬妾就有数百人，各个穿的都是丝绸长裙，佩戴的都是黄金翡翠首饰。他家的丝竹乐队，网罗的都是当时的名家，厨房的膳食菜肴都是山珍海味。这正符合一句名言，是什么呢？叫“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意思就是说啊，有钱人的生活我们无法想象，这句话简直是为石崇量身定做的。

晋武帝的舅舅王恺也是极为铺张浪费，心想：我是皇上的舅舅，还比不过你石崇这个土包子？于是，两人斗富从厨房开始：王恺用麦芽糖涮锅，石崇用蜡烛当柴烧；然后赌到了路上：王恺在四十里的路面用绸缎作帷幕，石崇针锋相对地把五十里道路围成锦绣长廊；最后又回到房子上赌：石崇用花椒面糊房子，王恺则用赤石脂作涂料……

花椒面糊房子？你一定觉得差异，但是你听过“椒房”这个词儿吗？用花椒和泥，然后涂抹房子，房子里又香又暖，古代花椒是非常珍贵的香料，可不是我们现在炒菜吃的。椒房就意味着用很贵的一种混合泥土糊房子，跟往墙上抹金粉也差不多了。而赤石脂是古代的一种比较贵的矿物质中药材，颜色是红的。这两个人都拿金粉一样的东西糊墙，也是拼到底了。

再说吃的东西，王恺后来听说石崇为客人做小红豆稀粥，一会儿工夫就做好了；每每寒冬腊月，还能在他家吃到新鲜的韭菜花酱。

有一次，王恺与石崇出游，两人骑着牛争看谁先跑进洛阳城，石崇的牛看起来气力不济，每次竞赛都落在起跑线上，可是跑了数十步后，突然间健步如飞，王恺的牛追都追不上。王恺因为这三件事不如石崇，引以为恨。于是他秘密花重金买通石崇家仆，询问到底什么原因，石崇竟然能赢了自己。后来石崇发现了这个间谍，就杀了告密家仆和车夫。

石崇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恒冬天得韭蓱虀。又牛形状气力不胜王恺牛，而与恺出游，极晚发，争入洛城，崇牛数十步后迅若飞禽，恺牛绝走不能及。每以此三事为扼腕，乃密货崇帐下都督及御车人，问所以。都督曰：“豆至难煮，唯豫作熟末，客至，作白粥以投之。韭蓱虀是捣韭根，杂以麦苗尔。”复问驭人牛所以驶。驭人云：“牛本不迟，由将车人不及，制之尔。急时听偏辕，则驶矣。”恺悉从之，遂争长。石崇后闻，皆杀告者。

——《世说新语·汰侈三十》第5则

王恺屡斗屡败，情急之下想起了最后的一张王牌，便入宫晋见外甥司马炎，求皇帝助他一臂之力。司马炎如果有帝王之风，就应该劝舅父即刻停止这种变态行为，然后在全国整治奢靡浪费的邪风。可司马炎的回答居然是从府库里拿出外国进贡的一株价值连城的珊瑚树，高约二尺左右，这个不知道要几千年才能这么大，让舅父拿去斗败石崇。

王恺得此皇家奇珍后，自信心一瞬间增长十倍，扬扬自得地拿着珊瑚树去石崇面前炫耀。石崇地回答是不发一言返身回屋，返回时手里多了一柄铁如意。王恺心想，这家伙八成是嫉妒得发疯了，铁如意能值几个小钱？和珊瑚树有可比性吗？

王恺正在纳闷，不提防铁如意向珊瑚树砸下来。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皇家奇珍击成数段……王恺看到自已的王牌宝物毁于一旦，当即气冲牛斗，要和石崇玩命。石崇的反应是从容一笑，说了声，“区区薄物，值得发那么大的火吗？我赔你损失还不成吗？”转身命令贴身秘书回家取出家藏珊瑚树任王恺挑选。

秘书捧出的珊瑚树有几十株，高大的约三四尺，次等的约两三尺，相比之下，之前王恺拿出来的珊瑚树要算最次等的。石崇指着珊瑚树对王恺说：“君欲取偿，任君自择。”你要是想要补偿，随便拿一个回去吧。石崇就是这么嚣张。事到如此，王恺只好认输，两只脚抹油走人，连击碎的珊瑚树也不要了。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悄。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悄，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悄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借，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于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悄许比甚众。恺偶然自失。

——《世说新语·汰侈三十》第8则

石崇这个财富可以说得上富可敌国了，你觉得他是怎么样发财致富的呢？有人说做生意；有人说开银行；还有人说投资房地产对吧。石崇是一个让你充满想像力的人，他致富依靠的是出奇制胜。《晋书·石崇传》记载：“（石崇）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他在荆州刺史任上时候，指使治安部队假扮强盗，靠打劫路过富商的血腥勾当挣了人生第一桶金。我的天哪，封疆大吏，竟然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石崇草菅人命那是出了名的。

下面我读一下《世说新语》的《汰侈》篇里第一则故事：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善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石崇每要客燕集”，意思是石崇每次邀请客人吃饭。其中需要注意，这句里有两个通假字：要客的“要”通邀请的“邀”；燕集的燕，通宴会的“宴”。

他总是让很多美女“行酒”，就是倒酒并劝酒。客人中如果有没有喝完的，就要把美女交给手下杀掉。有一回，一对儿兄弟一起来参加石崇的宴会，这哥俩不得了，一个是未来的王丞相王导，另一个是未来的大将军王敦。王导平时本就不能喝酒，“辄自勉强”，辄的意思是就，只能勉强喝下一点。“至于沈醉”，沈通“沉”，至于沈醉，就是说王导每次都喝醉了。每次轮到王敦时，王敦“固不饮”，“固”的意思是坚决，大将军坚决不喝，以此来观察事态的变化。

石崇看到王敦没有喝完，于是连续下令杀了三个劝酒的美女。王敦“颜色如故”，颜色在这里是神色的意思，这句话是说，王敦面不改色，依旧还是不肯喝酒。王导就开始责备哥哥，王敦理直气壮地说道：“何预卿事。”这话的意思是，"他杀自己家的人，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预”是关联的意思。

此文虽篇幅短小，却生动地刻画出三个人的不同性格特点。通过行为的描述写出石崇为人，凶狠毒辣，草菅人命。王导为人善良厚道。同时还用一句话写出了王敦的性格:狠毒顽劣，固执冷酷。

王敦怎么对这些美女的生命如此冷酷呀？原来金谷园中的女人，曾经得罪过他。金谷园中，石崇专用的厕所常有十几名丫鬟在那里排队侍候。厕所内备有甲煎粉、沉香水之类的香料，应有尽有。又有新衣，供便后换穿。客人大都害羞，不好意思进厕所。王敦进厕所时，脱去旧衣，换上新衣，神气很高傲。丫鬟们都说：“这个客人将来必定会做叛贼。” 要知道，魏晋时代，人们最为看重风度，也格外在意别人的评价，金谷园中的丫鬟们说自己贼皮贼骨头，这让豪门出身的王敦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甚至后来有一位官员来到石崇的家中拜访，准备要上厕所时，看见厕所里的装饰很是富丽堂皇，还有漂亮的蚊帐、垫子、褥子等陈设，同时还有婢女手捧着香袋站在旁边等着侍候，见了这种情况连忙跑了出来，还以为跑错到人家卧室了呢。

石崇厕，常有十馀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蝉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

——《世说新语·汰侈三十》第2则

石崇一直过着这样奢靡的生活，有一个怎样的结局呢？将石崇最后推向死亡的是他最爱的人叫绿珠。

绿珠是谁呢？这是石崇在当交趾采访使的时候，用三十斗真珠把绿珠买下来。交趾是今天越南的北部，石崇到这个地方当过访问使者。这个绿珠可能真的是美若天仙，石崇爱死了绿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们每天在金谷园中饮宴歌舞，绿珠能吹笛，又善跳《明君》舞。“明君”就是远嫁匈奴的王昭君，汉代人同情她的遭际，为她写下了《明君歌》。

在当时的洛阳人看来，石崇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在石崇自己看来，他是最逍遥的凡人。可是这日子没过多久便遭遇了危机。一场死亡悄然袭来，乌云一般笼罩了金谷园，也笼罩了石崇和绿珠的命运。

八王之乱的时候，赵王司马伦专权，中书令孙秀是司马伦的心腹，孙秀听说绿珠姿态美艳、善于吹笛后，便着人向石崇索要。石崇听了之后勃然大怒：“绿珠是我的最爱，怎么可能赠予他人！”

于是，有钱的干不过有权的，抓捕石崇的官兵来到金谷园时，石崇正在楼上与绿珠等欢宴。他见官兵到来，转头对绿珠说：“绿珠啊，我今天为你而获罪，死也值得啊！”绿珠哭道：“我这就死在你的跟前，不让你一个人独自受罪。”说罢，对着石崇叩头谢别，一步抢到栏杆前，翻身跃下楼去。石崇慌忙起座，欲抓住衣袖，已经来不及，那座楼，当时人称“绿珠楼”。

石崇垂泪道：“可惜！可惜！你何必如此！” 囚车缓缓往东市去，石崇仰天叹道：“都道富贵好，富贵却害人。”押解他的官吏应声道：“早知富贵害人，为何不早把家财散尽呢？”石崇顿时哑口无语。

然后呢，刽子手手起刀落，这一代首富成为历史的一个笑柄。石崇兄长妻子等十五人，全部被杀，家产抄没，被株连三族。那一年，石崇五十二岁。

凄凉遗迹洛川东，浮世荣枯万古同。

桃李香消金谷在，绮罗魂断玉楼空。

往年人事伤心外，今日风光属梦中。

徒想夜泉流客恨，夜泉流恨恨无穷。

在那个萧瑟秋日，杜牧带着石崇和绿珠的故事离开了金谷园。临行前，他在金谷园的残垣上写下了这首叫做《金谷怀古》的七言律诗。这首诗是怀古，也是凭吊，是对石崇一生的唏嘘感叹，也是对绿珠魂断金谷园的伤感。可能诗里也寄托了杜牧的一点儿伤怀，毕竟怀古往往就是伤今，感叹当下的世事无常。

好，本期就到这里，下期再见，我是周荆展，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