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10 |《滑稽列传》：“滑稽人物”的本质 | 张国庆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豆神大语文老师张国庆。

在《刺客列传》中，司马迁对于那些有情有义、知恩必报的先秦刺客十分认可。除此之外，还有一群并非帝王将相之类的人物，也同样也受到了司马迁的重点关照。他们和刺客一样身怀绝技，只不过他们厉害的地方不是武艺，而是一张嘴，这些人的故事都被收录在我们今天要讲的《滑稽列传》中。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首先来问问你，什么叫“滑稽”（gǔjī，古音异读）？

这个词乍一听像外来词，跟“幽默”很像，实际上中国古代早就有了。它的原意是一种流酒器，腹大如壶，是个大肚子的水壶容器。这种流酒器能装很多很多酒，转动注酒时连绵不绝，书上记载它“转注吐酒，终日不已”，倒酒的时候一天都倒不完。后来也就引申成了出口成章，词不穷尽的能言善辩的人了。跟今天理解的“滑稽可笑”意思完全不同。

知道这个词的引申义，我们就能理解司马迁为什么给这些人做的传叫《滑稽列传》。一般来说，司马迁在写一群人的时候，常以他们的共同职业为标题，比如《刺客列传》《酷吏列传》《游侠列传》。《滑稽列传》呢？初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个职业，但是根据这部列传的内容和其他的古文字资料，我们可以推测出，这里的“滑稽”正是“机敏、善辩”的意思。这部列传中收集的人，他们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但都机智聪敏、能言善辩，所以司马迁才取了“滑稽”做标题。

在《滑稽列传》的一开篇，司马迁没有直接写人，而是写了这么一段话，“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意思是，孔子说：“六经对于治理国家来讲，作用是相同的。《礼》是用来规范人的生活方式的，《乐》是用来促进人们和谐团结的，《书》是用来记述往古事迹和典章制度的，《诗》是用来抒情达意的，《易》是用来窥探天地万物的神奇变化的，《春秋》是用来通晓微言大义、衡量是非曲直的。”而司马迁他认为：“世上的道理广阔无垠！言谈话语委婉而切中事理，也是能排解不少纷扰的。”

有人可能很疑惑了，司马迁没头没尾写这么一段话是什么意思呢？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记载过他写各个篇目的原因。他认为这群“滑稽”的人“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不流世俗，不争势利”说的是这群人的做人风格。“上下无所凝滞”说的是这群人的作用，也就是解除纷乱。“人莫之害”是这群人的结局，他们都没有招致他人的陷害，从而保全自身。而“以道之用”，说的就是上面“六艺于治一也”那段话，它直接揭示了这群滑稽之人的语言和行为的根本目标，就是通过说话做到“六艺”那样，对人有教化的作用。

好，现在我们就进入正题，来看看这群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足智多谋、名副其实。

淳于髡[kūn]，他是司马迁写《滑稽列传》中的第一个人物，是齐国的一个入赘女婿。这个人听他的名字你可能会觉得很陌生，但是你肯定听过“一鸣惊人”的故事。

当时，齐威王在位，整天沉迷享乐不管政事，结果各国都来侵犯，国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间，但齐王身边近臣都不敢进谏。这时是淳于髡出来规劝齐威王，他说：“我听说城里有只大鸟，落在了大王您的庭院里，三年不飞又不叫，您知道这只鸟是怎么一回事吗？”齐威王也很聪明，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说：“这只鸟不飞则已，一飞就直冲云霄；不叫则已，一叫就会震惊众人。”于是立刻就召集大臣入朝奏事，从此专心治理国家了。你看，这就是讽谏的智慧，既没有得罪君主，招来杀身之祸，又达到了规劝别人好好做事的目的。

如果你认为淳于髡就这么些本事，那你可小看他了，他的口才不仅能劝诫君王勤勉政事，甚至还能向齐威王伸手要钱，让齐威王心服口服掏腰包。

齐威王八年，楚国派大军攻打齐国。齐王很慌张，就派淳于髡去隔壁赵国搬救兵，但是总不能让别人白给你干事吧，送点儿好处那肯定是必须的。于是，齐王给了淳于髡黄金百斤，驷马车十辆作为送给赵国的礼物。

从当时的国礼来比较，这个数目其实是非常抠门了，通常招揽一个不错的门客还差不多，国家之间恐怕就不行了。淳于髡用这点儿东西根本请不来赵国的百万军队，怎么办呢？淳于髡没说话，而是“仰天大笑，冠缨[yīng]索绝”仰天大笑，将系帽子的带子都笑断了。

看他笑成这样，齐威王很奇怪，就问他：“先生是嫌礼物太少么？”看来齐王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淳于髡说：“我怎么敢嫌少？”齐威王又问：“那你笑成这样是为什么呢？”

看看淳于髡是怎么回答的，“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ráng]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yú]，祝曰：‘瓯[ōu]窭[jù]满篝[gōu]，汙[wū]邪满车，五穀[gǔ]蕃熟，穰穰[ráng]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他说：“今天我从东边过来时，看到路旁有个向田神祈祷的人，手里拿着一个猪蹄、一杯酒，祈祷说：‘希望高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低田里收获的庄稼装满车辆；五谷繁茂丰熟，米粮堆积满仓。’我看见他拿那么一点祭品，却想祈求这么多东西，所以在笑他。”

你看看，这不明摆着就是在说齐威王么，拿一点点礼物，就指望人家赵国带着百万大军来帮你打仗，这怎么可能？听了这话，齐威王也明白过来了，赶快把礼物增加到黄金千镒[yì]、白璧十对、驷马车百辆。淳于髡这才告辞起行，来到赵国，向赵王借到了十万精兵和一千辆裹有皮革的战车。至此齐国瞬间实力大增，楚国听到这个消息后，感觉这一仗打起来不太划算，就连夜退兵走了。

淳于髡靠着自己的机智聪敏问齐王要来了足够的钱，使齐国化险为夷。而在《滑稽列传》中，有的人竟然靠自己的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把国君的爱马都给下了锅，变成了美食。

这个人名叫优孟，是楚国的一位老歌舞艺人。在那个时候，艺人的地位还是十分卑微的，但是他也经常用说笑的方式来劝谏楚庄王。

楚庄王特别爱马，就跟现代一些富人爱车一样。他有一匹爱马，每天宝贝得不得了，要给它穿上华美的绣花衣服，养在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甚至还要睡在设有帐幔的床上，用蜜饯的枣干来喂它。这马呀，比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都要更高。

可是呢，人要是天天大鱼大肉的吃着，肯定对健康不好，容易得三高，马也是这样。结果楚庄王的马因为吃得太好，得肥胖病死了。庄王很伤心，就要派群臣给马办丧事，还要用棺槨[guǒ]盛殓[ liàn]，用棺材装马尸，依照大夫那样的礼仪来葬埋死马。

大臣们就劝楚庄王，一匹马办葬礼的规模都赶上大官了，这可怎么得了，万万使不得呀。结果庄王急眼了，下令说：“有谁再敢以葬马的事来进谏，就处以死刑。”

后来，这件事让优孟给知道了，他决定去劝劝楚庄王，但是人家话已经说到那个份上了，君无戏言，怎么劝呢？和齐国的淳于髡开场的方式正相反，优孟不笑，反倒是仰天大哭。

庄王一看顿时很吃惊，问：你为什么哭啊？优孟说：“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意思就是说，“大王这么喜爱这匹马，就凭楚国这样强大的国家，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却只用大夫的礼仪来埋葬它，简直是太薄待它了，请大王用君王的礼仪来埋葬它。”

庄王一听，觉得也不是不可以，于是问：“那你说怎么办？”优孟回答说：“我请求用雕刻花纹的美玉做棺材，用细致的梓[zǐ]木做套材，用楩[pián]木、枫木、枕木与樟木等名贵木材做护棺的木块，派士兵给它挖掘墓穴，让老人儿童背土筑坟，齐国、赵国的使臣在前面陪祭，韩国、魏国的使臣在后面护卫，建立祠[cí]庙，用牛羊猪祭祀[sì]，封给万户大邑来供奉。”你看看这阵仗，简直就是天子待遇啊，连别国的使臣都给用上了，这可不是一般小国家能做到的。

这还不算完，优孟还又补了一句，他说：“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这样一来，诸侯们听到这件事，就都知道大王轻视人而看重马了。

这样的讽谏方式，让我们都不得不佩服优孟的勇气。

那楚庄王会是什么反应呢？庄王听了这话，感叹了一句：“寡人之过一至此乎！为之奈何？”他终于回过味来，心中嘀咕：我竟然错到这种地步吗？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你看，之前还嚷嚷着不给厚葬马就要杀人的楚庄王，就这样在优孟的一番讽刺下，认识到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么荒唐。

这时，更经典的对话部分来了，优孟还真给楚庄王想了个主意，他说：“请大王按埋葬畜牲的办法来葬埋它，什么办法呢？也就是在地上堆个土灶，然后用大铜锅当做棺材，用姜枣来调味，用香料来解腥，用稻米作祭品，用火作衣服，最后，把它舒舒服服地安葬在人的肚肠中。”这是要拿马肉祭人的五脏庙啊。

你猜一下楚庄王采纳了这个建议吗？哎，他居然还真采纳了。于是庄王派人把马交给了主管宫中膳食的人，这匹被喂得膘肥体壮的马终于也发挥了它的实际作用，变成一大碗肉。优孟这一招欲擒故纵，不可谓不高明。

除了我们刚刚说的淳于髡和优孟之外，司马迁在《滑稽列传》中还记载了优旃[zhān]的事迹。后来西汉经学家褚少孙补充《史记》的时候又添加了东方朔、西门豹等人的故事。他们也都像淳于髡和优孟一样，虽然地位低下,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滑稽善辩。

淳于髡是齐国入赘的女婿,在社会中没什么地位,楚国的优孟也只是个乐人,而优旃不仅是秦国的歌舞艺人,还有生理缺陷,是一个侏儒。尽管他们身份低微，看似行事怪诞、言语奇异，却都能为了国家和黎民百姓的利益,敢于仗义执言,在谈笑间灵活巧妙地对统治者进行讽谏。

要知道，在对君主进行劝谏时,目的是重要的,但是方式、手段也不容忽视。因为“谏言”绝对是一个高危项目，提出的建议和批评，只有在符合君主利益和愿望的前提下才能被采纳,否则后果可不只是被拒绝这么简单,谏者可能还会遭到贬官,甚至杀身之祸。历代谏官当中，能落得好下场的可不多。而《滑稽列传》中，太史公就写出了中下层人物发表谏言的聪明之处。

在传记的最后,太史公评论说:“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优旎临槛[jiàn]疾呼,陛循得以半更。岂不亦伟哉。”总归一句话，这些人和他们所做的事情，难道不都是伟大而且值得我们颂扬的么？

司马迁在这里用到了一个“伟”字，概括了“滑稽人物”的本质,也说明了他对这些人的态度。这些人即使没有雄厚的背景，没有昌盛的家族，没有高尚的地位，却依然是令人钦敬的大丈夫,机智聪敏，才能非凡，无论是外貌的丑陋或身份的卑微，都无法掩盖他们的光辉。

而且，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司马迁笔下记载的这三位滑稽人物所侍奉的君王也都有一个共同的优点。尽管他们有贤有愚，但都很能容人。臣子说反话嘲讽自己，虽然有点儿尴尬，但毕竟笑一笑就过去了，还能够接受改正意见。但联想到司马迁自己的遭遇，就让人难免叹息，汉武帝显然并不是一个很宽宏大量的君王。太史公在写这篇列传时，有没有对刻薄寡恩的汉武帝心怀怨怼，向往着齐威王和淳于髡那样和谐的君臣关系呢？你可以思考一下。

这一讲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今天，我以淳于髡和优孟为例，给你讲了《滑稽列传》中才思敏捷的小人物，你要是感兴趣，可以自己读一读剩下的内容，既有趣，又充满机智，他们拐弯抹角、花样辈出的劝谏方式令人意想不到，又在情理之中，非常值得借鉴。下一讲我们就来说说“千古第一书信”——《报任少卿书》，走进太史公司马迁的内心世界。

我是张国庆，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