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张云容舞》杨玉环(散文)
匡燮
没想到,为要赠容儿的一首小诗,直让她如此地费着心思,还迟迟不能成句,弄得她没情没绪的,连梳妆和画眉也都懒了。只容儿还对她说:“娘娘的柳眉真好看,宫里头都在学画柳眉哩。”
她笑笑,没有言语。
这容儿怎会知道,就为着能够多一份功夫出来,静静地去想心思,想她的诗,她这才想到了画这种简简单单的柳叶眉,哪有心让宫里去学样呢?平日里,她确是偏爱画眉,她的妆可以由容儿们帮着去画,而那眉就必定要亲手画过的。她觉得这眉心眉梢的,真是能堆得起许多的悲喜和苦乐,也不光仅仅是女人。若要女人,便是要更多了许多的妩媚和动人。那圣上偏又要找人依样儿画成眉图,她的十样眉,就画出十眉图来。天下女人有哪个不爱美的?眉样儿一出,六宫争效,这让她心里头好生得意。竟是这一次,却为着一首小诗,心里乱乱的,不知给容儿终该是说些什么?那天,容儿的霓裳羽衣舞实在是精彩极了,那样大的场面,那么多人的群舞,在她的领舞下,是那样的齐整和统一,缤纷和华丽,真个是: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让人就看得如迷如幻,如醉如痴。
(但诸君一看便知,这一种舞姿的别样形态,自是从白居易的《霓裳羽衣舞》诗中出之,如今引在这里,只是想为贵妃助些诗兴,便也让诸君来想象那舞姿是如何的曼妙了。)
但这杨贵妃杨玉环却一味沉浸在她的激动之中,久久地还不能平静下来。是啊,舞是她亲手排练,领舞的容儿也是她一手栽培,在跟她学舞的诸多弟子中,她最得意的就是容儿。当初,容儿初进梨园,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可她一眼便看中了她。后来,又把她收为侍儿,带进宫来,在身边悉心地传她技艺。一天天容儿长成,舞技日精,更见她也愈发勤苦起来,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容儿真的是学成了。这一天,是圣上又要在勤政楼前盛陈百戏,却黑压压一片观者喧嚣不止,圣上一时烦恼,就要离席去时,也是她急中生智,便即刻向圣上奏请道:“圣上莫急,就叫容儿舞一曲再看如何?”待圣上重新坐下,但听管弦声起,容儿飘然起舞,曳裙举袂,顾盼神飞,那场上便顿时静了,寂静得若无人一般。
圣上转恼为喜,就赏赐了容儿。
容儿成熟了,像她一样的成熟了呢。
可是,她要赠给容儿的这首小诗又该如何的写呢?是赞美她的舞姿,她的颖慧,她的刻苦,她的可人?还是自己的心血,自己的执著,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热爱?
那眉头便是又皱起来了。
(那样子,真的很动人。)
李白斗酒诗百篇,就因为她不会喝酒么?(她便一笑)说来,她是真见了李白写诗的。好一番不羁和风流。他也是真的醉了,癫狂着便来到沉香亭边,也不拜舞,也不称臣,只把他那一双醉眼看定了她和她身旁的牡丹。那圣上自是高兴,哪还恼他,只催他快献新词:“今寡人,对美人,赏名花,岂可能少了新词?”这李白虽是醉着,却听得明白,便索笔在手,片刻间就将清平调三首新词呈了上来。飞扬的文采,华美的词章,让圣上赞不绝口,且是她在他词中的丰神和仪态,直使她看了也要忍不住追慕和动心。可同时她又感到太多的委屈和不平,那词里说她是月下仙妃,好比盛开的牡丹,她自是愧不敢当,也不是不知道心存感激,却不该把舞妓出身的赵飞燕与她作比,更不该暗示着她就是以美色事人才争得了永也不会停歇的恩宠和富贵。怎么就这般的肯定呢?岂不知圣上是精晓音律,她又是痴迷歌舞,难道就不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的志同道合呢?她与圣上,若是她起舞,圣上便为她击节,圣上制曲,她便为圣上演舞。新丰女伶谢阿蛮舞技绝伦,她喜欢,圣上也喜欢,那阿蛮每一来宫中演出,她和圣上便必定是一同来为她伴奏。在教坊,在梨园,圣上亲校音律,她也收徒传艺,这种种算不算夫唱妇随?怎就说圣上与她便只有美色相悦呢?
(话至此,那粉面定气得一阵红一阵白了。)
可她又转念一想,却也怪不得李白,也怪不得世人,便想这男女之事,夫妻之间,除别人去推想之外,谁又能真地知道得了呢?真地知道得了男欢女爱,即是贵为天子,便也是一如常人啊。她兀然暗自笑了。还是她刚作了贵妃不久,也是还不懂禁中规矩,有一次,在梨园见了宁王的那管玉笛,心里欢喜,便拿起吹了起来,梨花静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不承想,还是被圣上听到,便是不悦,她心里只是不服,回宫后言语间与圣上就争执起来,圣上一时动怒,就要赶她出宫,是她也在气头上,就转身住进她堂兄的府里去了。
(杨玉环第一次被赶出宫,是这原因吗?笑。我只想,唯这样不是要更近些人情么?)
却惹得圣上烦躁不已,把饮食也废了,在宫中无端发性,使气责人。还是高力士会猜度圣上心思,说要把一应之物还得送到贵妃的住处去,圣上就心中暗喜,顺势的又把些御膳也分赐过去。高力士见帝意已明,也不奏请,当天晚上就悄悄从侧门把她接回了宫中。二人见了,相视一笑,满天的云彩都散了。但接着,她竟又一次惹恼了圣上。这一次她也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为这点儿连记都记不住的小事,惹圣上如此盛怒,再一次让自己出宫。明知道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他又是圣上,就不能忍着点吗?却偏又使着性儿的气他。为什么要这般的任性呢?她越想也就越恨起自己来了。正在她自艾自怨之时,想不到圣上又着人赐送御膳来了,一见了宫中来人,她忍不住悲从中来,想自己忤逆圣意,自分当死,便决然断发一缕,泣呈道:“妾有罪当万诛,然肤发外皆上所赐,今且死,无以报,当以此留诀。”圣上见发,骇惋至极,即命高力士速速接贵妃回宫。她与圣上已然是和好如初。自打这次以后,她就再也不使性儿惹圣上生气了,圣上对她也分明更加地体贴入微,一有闲暇,便一门心思着意他们的歌舞音律去了。
(其实,自她被封贵妃与玄宗结合以来,杨玉环便渐次进入了她舞蹈生涯的黄金时期,她的代表作《霓裳羽衣舞》也成了盛唐舞蹈的艺术高峰。当然,我是这样以为的,不知道对也不对?)
她却想对不对有什么打紧呢?反正她是把她毕生的心力全投入这个让她情痴神迷的舞中去了。尽管还“散曲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可她却已不是了原先的她自己,舞早已化作了她的生命,她也早作了舞的化身,飘然旋转,嫣然纵送,倾刻间便成了满台生命的奔放和闪烁。是啊,若舞是云,便该是出尘脱凡的轻云;若舞是风,便该是拭雾流云的清风;若舞是柳,便该是鹅黄淡绿的嫩柳;若舞是花,却不是春风里的桃李和牡丹,该是出水凌波的荷花。少女的恣肆和丰盈,荷花的风致与芬芳。……青春四溢之气,嫩柳拂水之姿,轻云惊风之态,荷花凌波之状。这便是她的舞?她舞的清骨,舞的丰神?是她的平生所学,生命所瞩么?
她栗然一惊,她知道她要赠给容儿那首小诗该是怎样的一首诗了。
她终于从跋涉步入坦途,从荒杂获得单纯,仿佛也正是从长安酒肆上归来,酩酊大醉着,醉成了一个李白,醉眼朦胧中叫一声:“容儿,快拿过金花笺来。”
便挽罗袖,展玉腕,铺笺握管,让激情汩汩地流向笔端,那简直又是一次精心的描眉:
赠张云容舞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我失声叹道:“这不是《霓裳羽衣舞》的魂魄了吗?”
她抬起头来,吃惊道:“先生也懂舞?”
我脸便一下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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