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里的长安风情》·匡燮-《乐游原》·李商隐

《唐诗里的长安风情》·匡燮-《乐游原》·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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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游原》李商隐(散文)   匡燮 


这是一轮暄丽的落日和一位忧伤的诗人并非偶然的一次对话,也可说是生命绽放与幻灭即将交替的一段前言和传说。 那落日就悬在乐游原上,诗人李商隐尚未到场。 落日就等着。 李商隐也正用一生的路程向这里匆匆赶来。 (不见不散?我忽然有点调侃。) 乐游原是长安城里的又一处游览胜地,从一城的繁华里负土而起,亭台隐现着浮出于红尘之外。那原上便风清云闲,野趣天籁的,春游曲江秋登原,最是一年秋色里登高望远,俯瞰全城的好地方。“爽气朝来万里清,凭高一望九秋轻。不知凤沼霖初霁,但觉尧天日转明。四野山河通远色,千家砧杵共秋声。” 这便是乐游原的好处了,登临的人也就特别地多了起来。李白来过,王维来过,张九龄等等都来过。但却都不是为那轮暄丽的落日来的,他们各有自己的兴致和趣味。像那王维是在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登高望远,思念亲人来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当然,王维是没说他的这首诗就是登了乐游原才写的,但在这个普遍登高的节日里,他不到乐游原这个最便当的地方来,又能到哪去呢?又怎能就一下想到了自家兄弟登高时的思念自己呢? (自是腻猜便了。) 不过张九龄却是真的到乐游原上来了,还是在一个人们盛游曲江的春日里,一个人独自到乐游原上来了呢,是怀着一种政治上失意的苦闷,来这里赏景散心,舒目遣愁:“城隅有乐游,表里见皇州。策马既长远,云山亦悠悠。……奋翼笼中鸟,归心海上鸥。愿言从所为,初服返林丘。”至于李白,就只能从他的《忆秦娥》里,推断他到乐游原的季节多半是个秋天,但他在这个秋天里的无边愁绪就绝非是一个乐游原所能承载得起了:“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他虽然也看见了一轮落日,却好像不是在乐游原上,而是汉家陵阕上的那一轮,况又有西风衬着,那样的壮烈,也不似乐游原上这一轮的纯然和柔和。似乎在李白、王维他们那儿,不管有多少的牵挂和无奈,还没有打算着向一轮娇好的夕阳低徊和感叹。像李白即是愁也愁的那样惊天动地,想这乐游原上的那轮落日又如何消受得起。 过尽千帆皆不是。 只有等,等着李商隐的到来。 是从初唐等到盛唐,从盛唐等到中唐,从中唐等到晚唐么? 李商隐现今何在? (谁说得准呢?) 也许他现在还不在长安,而是在随便他游历途中的一个旅店里,却一定是要靠着江河湖泊的,唯如此,他在作诗时才能有舟船之联想,风帆之遐思,那旅店也便竹绕树抱,清清整整的干净着,店主人似乎也识文断字了,过路的文人雅士们这才赶到这里来投宿。李商隐也是前来投宿的,好像已是住过几日了,相互便熟悉,店主人陪着客人来喝酒,碰到了,便也招呼他坐下。据说,他的诗新近蜚声诗坛,很是出了名,却见面能够认识他的并不多,当下就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青年诗人李商隐李义山。大伙喝得耳热了,坐中于是就有人倡议要作诗,题目便是门外正盛开着的那树木兰花,自己就率先作起了《木兰花诗》来。大概坐中都是些文人,大伙纷纷响应,诗兴十分浓。李商隐来得迟,是最后一个成诗的,在纸上写好了,就传给大家看,这一看不得了,想不到写得这么好,“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不须多说,意思人人都懂,只是如此的婉转深沉,为常人所不及。大伙看罢,连声称奇,就知道这人绝非等闲之辈,定然是有些名头的,询问之下,才知道眼前的这位便是著名的青年诗人李商隐,一时间赞誉不绝,佩服得不得了。 李商隐自是得意。而且,这以后,让他更为得意的事儿,接二连三地都来了。过不久,进士及第,再过不久,又被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所赏识,不仅聘在幕府,还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他。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人生美事,全都落到了他的头上来了。 然而,好景不长。 (便如同乐游原上的那轮落日所诏示那样的好景不长么?我这样突发奇想。) 但是他一无所知,还只顾与新婚妻子情真意切的卿卿我我着,哪里想得到他的这次婚姻,已使他陷入了分别以牛僧孺为首和李德裕为首的朝廷上两派人群如同污泥浊水般的“党争”之中,使他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无边的茫然和苦闷便阴霾似地沾附着他的心,成了他无法排遣的心结。他在四十六七岁上就去世了,这让人不能不怀疑他的这种英年早逝,和牛李党争的阴影在他心灵上长期的积郁不化多少有些关系呢。 本来,这“党争”一节,历朝历代也是有的,朝廷上一帮意气相投的人与另一帮意气相投的人,明明暗暗,起起伏伏地争权夺利,明争暗斗也是常理之中,只是在那政治清明、王纲振兴之时,便暗、便伏;在王纲解纽、政治昏暗之时,便显、便起。待要党争纷起,愈演愈烈的时候,也便是末世到了。外是藩镇的武夫割据,内是官宦专权,相互勾结,内外联手,弄得朝廷上先前的政治秩序荡然无存,属于知识阶层的文臣学士们便进退失据,没头苍蝇似的惶惶然乱作一团,你要安邦,他要治国,全成了人际间的意气之争,你上我下,你方唱罢我登场,不仅与事无补,反添了许多的乌烟瘴气和混乱。其中即是有些有能力的清醒者,比如李德裕,也想挽颓势于既倒,也想自己不党争,无奈身临其中,岂可自拔,终成为“党争”的一方之首了。 (便想,道理也许是这样的,人也许不全是小人,或许还多为君子;心也许全非为己,或许多数还为了朝廷,却是末世朝廷为泥潭,泥潭里还能有个干净的?是净也为污,美也为丑了?) 李商隐就万分的苦恼起来。 他简直弄不明白,自他与封疆大吏王茂元的女儿联婚后,忽然间,就有一批人对他亲近,向他靠拢,而另外一批人,甚至包括他平日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他恩师令狐楚的爱子令狐绹,也忽然间疏远他,躲开他,这让他太得想不通,也受不了呀。 但是,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忘记令狐楚对他的知遇之恩和他与令狐绹的友谊。在他眼里,令狐楚既是文章泰斗一类人物,也是出将入相的朝廷重臣,一生都以奖掖后进,举贤荐能为己任,举荐过当年的元稹,也举荐过当年的张祜。也算自己是少年成名,十八岁那年,他带着自己的文稿前去拜访他,想不到他说他听过李商隐这个名字,便对他赞誉有加,当下就让他留了下来,叫和他的儿子令狐绹作同学,他是文章名家,亲自把文章的方法传授给他俩,为他日后绚丽多彩的诗赋文章打下了坚实基础。他也一直是他身边最被信任的人,“太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白衣”想起来自己的这种特殊名分,他便既骄傲又感激。令狐楚临终前还把他叫到跟前对他说:“我不行了,情思俱尽,但还有话要向朝廷上说,又恐词不达意,请你帮忙了。”师谊如此,他和令狐绹也成了最要好的兄弟和朋友。他在考进士的时候,那年高锴为主考,一向欣佩令狐楚的才学和贤明,也就有意要来结交他。当时,他最好的朋友令狐绹已在作着右补阙了,他和高锴也是好朋友,一天上朝时,二人相见了,高锴便拱手问令狐绹道:“在你的朋友中,有谁和你最好呢?”令狐绹一听就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李商隐。”高锴又问了一遍,回答还是李商隐,一连问了三遍,三遍回答都是李商隐。至于拜托推荐之类的话,一句也没说,但高锴已是心如明镜,这一来,李商隐果然高中。 就是这样一对好朋友,却因为令狐楚平日里与牛僧孺友善,被认为是牛党,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厚,被认为是李党,便一朝反目,视若路人,又流言蜚语,说他忘恩负义。他何曾忘恩?又何曾负义?恩师去世,不是他亲抚灵柩回的长安吗?令狐楚和王茂元虽俱为封疆大吏,也都是风雅儒臣,同样的爱才举贤,恩师去世之后,正愁着无处安身,是王茂元将自己延入幕府,也未因他是牛党令狐楚的门生为意,还许以小女为妻。两位前辈对自己都是再造之恩,然而,却是牛党当政,令狐楚和王茂元又先后去了,这一年他本是考取了博学宏词科的,升迁在即,可最终还是被抹去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对他一个文弱书生要如此无情? 他想不通,百思也不得其解。 他李商隐是个有话直说,不会藏着掖着的人,当年他在外地做官,任满离开时,有人要悄悄的送他金子,他就对那人说道:“这金子我不能收下,原因不是怕被人看见不敢收,而是收下它有悖于我做人的原则。”因此上,他一直都在寻找机会,要向令狐绹说个明白,也问个明白。却是令狐绹仕途发达,一路顺风地做到了宰相的高位,要找他说话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说令狐绹做了宰相之后,有一次,李商隐便到相府去找他,他还是躲着不见,把李商隐一个人晾在空阔的客厅里,这一日正巧是重阳佳节,李商隐感慨良多,想起来当年恩师令狐楚在日,自己也曾受邀在此饮酒赏菊何等惬意。如今十年过去,物是人非,自己竟这样受到冷落,他一面感念恩师昔日的厚爱,一面又恼恨令狐绹对自己无礼,一时间百感交集,便在大厅的屏风上留诗一首,掷笔而去。诗曰:“曾共山公把酒卮,霜天白菊正披离。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莫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那感情极其的不胜今昔和复杂。) 说起来,这件或可称逸闻是不是小说家言却不打紧,打紧的是李商隐意欲和令狐绹要沟通一事,似乎终究也未能成功。慢慢地也只好由他去了,只把那一腔愁绪化作了坎坷人生路和一首首忧伤哀婉,绚丽多彩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从这首迷离朦胧的《锦瑟》诗里,不也依稀感到了他那难以言表的心境以及他悲剧性的一生吗? 生逢末世,才不得伸,他几次三番到长安谋求发展,却又几次三番的匆匆离去,也只得多半在各地的幕府间辗转飘零。四十四、五岁上,他再度回到长安,经人推荐,终于改任新职,但旋即就又离去,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可是,乐游原上那轮暄丽的落日呢?还在等吗? 不知为什么,他心情又是不好,或许就在他即将离开长安的一天傍晚,他忽然想要登乐游原了。 (我有些激动起来。) 我设想应该是这样的一种情景:那游人已陆续下原去了,在原下攒动着散乱的人头,乐游原越发的清阔起来。 那原上便留下了一轮落日和一位诗人,静静地相对着,背后是极其深邃的空,就要把落日和诗人一起举到更为清阔的空中去。一种守望的欣喜弥散在原的周围。 啊,是一轮落日和一位诗人的雕像么?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当落日把最后一袭绯红的彩衣披上诗人全身的时候,一转瞬,便隐进天际那无边的黑暗中去了。顿时,诗人便无限惋惜地高声吟唱道: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吟罢三年,李商隐去世,再五十年,唐亡。 那轮日依旧暄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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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小锐蕊

    大鱼海棠

  • 雷雨_yy

    李商隐

  • 飞非侠侠

    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