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讲丨结语：我们如何看待中国的史书？

本节概述 

        欲亡其国，先灭其史。因为官修的历史都是为了证明本朝本国的合法性，这样的史不存在了，政治合法性也丧失了。《二十四史》中大部分是新朝官方为前朝而修，目的在记录前朝从得天命到失天命的过程，证明本朝得天命的必然性。清朝之初即开馆修《明史》，乾隆年间为《国史》设《贰臣传》，都是清朝巩固统治的重要措施。《清史稿》得不到南京国民政府的承认，即因对孙中山所领导的革命未作充分肯定。

本节内容 

        在世界上的几大文明中间，中华文明不能说是时间最早的，我们的文字甲骨文有3800年了，在现在已知的世界上古代文字中间，也不能说是最早的。但是自从古代的中国人用甲骨文，然后用延续下来的汉字来记录历史，并且几乎没有中断过，从这一点上讲，那的确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其他文明有的历史记录很快就中断了，有的文字今天也早已成为“死文字”了，而且中国保存了可以说世界上最多的历史书。

 图：宋刻本《资治通鉴》

        比如像我们的《二十四史》，数量有三千三百卷，四千七百万字，又比如《资治通鉴》，有二百九十四卷，三百万字，大部头的历史书还有很多；可以这说的确是世界上最多的那些古代的历史书，并且都保存到今天。

        为什么中华民族，我们古代的华夏人就这么重视历史？我们知道还有一个说法，那就说“欲亡其国，先灭其史”，说你假如要灭一个国，首先要把历史灭掉。那么这句话我曾经跟我的几个研究生讨论过，他们就有人就想不明白：这个关系好像不对，历史书当然很重要，但是难道把这些书销毁了或者失传了，这国家就会亡吗？真的历史书没有了，那可以想办法再研究、再调查、再重写。退一步讲，就算这些古代的历史都没有记录了。当然这是个很大损失，但怎么会这个国家就要亡了呢？

        显然他们还没有了解，中国最早的历史以及由此形成的传统，它究竟是起什么作用的？

        其实最早的历史，它记录的目的并不是给我们后人看的，也不是为今天我们研究历史或者了解历史提供资料。花了那么多精力，由专人做记录，目的其实是为了向天、向神、向祖先报告。所以一开始你看甲骨文中间很多内容都是由巫师来做的，为什么巫师来记或者巫师来执行呢？因为巫师才具有跟天、跟神、跟祖先沟通的能力。他们记的东西天才能知道，天意也通（过）他们的记录或者他们的占卜才能够传达下来。到后来记的事多了，大概巫师忙不过来了，所以出现了专门记录的“史”。

        “史”是个象形文字，就表明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拿了一个记的板，这就是“史”。所谓历史，“历”就是历法，按日、按时间顺序记录。

        这个“史”为什么要跟巫分开了呢？因为巫忙不过来，要记的内容多了。所以早就在先秦时候、春秋时候就有这样一种说法，统治者身边不止一个史官，基本的分工（是）“左史记言，右史记行”，要记录，而且记的内容不能让君主本人看的，要放在一个密封的柜子里面，要等他死了，或者他退位了，这个时候才可以当众打开，然后根据这个内容那些记录的东西整理成一部历史。比如说孔子他删定的《春秋》，就是鲁国的历史，各个国家的历史叫不同名称的，鲁国就叫《春秋》。

图：《吕氏春秋》 

        这个记下来，显然它不仅只为后人留下了记录，留下档案，更主要的这些内容通过史官的记录，然后由巫师上告给天。所以越到后来很多重要的记录，有的要爬到山上去焚化，有的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向天报告，所以史官的责任是对天、对神、对祖先负责。通过君主、统治者他们的言论、行为的记录，反映出是不是他们的行为符合天意，是不是能够得到天的保佑，得到祖宗的保佑。如果他们犯了错误，干了坏事，因为有记录，就逃脱不了天、神、祖宗对他们的惩罚。所以这样的历史当然对统治者是很重要的。

        在分封制的情况下面，各国记的历史还有另一个作用。因为我们知道谁分封他的呢？最高统治者天子——周天子。那么是天子封给他，就是天，这是天子给了他这个权力，给了他这个国，给了他一切。后面继承的人凭什么呢？那就凭世袭，他的儿子，他的众多儿子里面他是嫡子、长子，这个世袭也是通过历史记录下来的。

        年代久远以后，比如说国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以后有的国断了，那么要使它得到恢复，存亡继绝，这个时候世袭记录就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谁有资格继承？谁有资格来恢复这个国？或者最高统治者凭什么来断定你有资格可以继承这个国？那么这个时候，这个国的历史就起了决定的作用。从这个角度讲，如果“史”没有了，统治者就没有法证明他的合法的世袭。

        到了秦朝以后，特别是到了西汉的时候，当时一种“天人合一”的观念，就特别强调“君权神授”，就皇帝的合法性来自天的授权，天意，天命。所以他们的历史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要解释天命，证明天命。

        凭什么他要做皇帝？凭什么朝代要兴起，或者要灭亡，或者取代前朝？那么当然有很多历史的事实，但是老实讲，这些历史事实未必都是光彩的。有的通过武力、暴乱，有的通过阴谋、篡夺，通过谋杀，但是怎么使这些行为合法化，历史就起很大作用。这个历史就要通过对这些事实的解释，来证明这个朝代、这个皇帝是得了天命。

图：《史记纂》 

        比如说《史记》里面，它记录西周周朝的始祖后稷。后稷怎么来的呢？《史记·周本纪》里，当然这些内容不是司马迁发明出来，是周朝的历史传下来的，但他采用了证明他也肯定了这一点了。那就讲到了后稷的母亲姜嫄跑到森林里面去，不小心踩到一个巨大的脚印，一个巨人的脚印，回去以后就怀孕了，生下了后稷。那么后稷是什么人？是神的孩子。当然他理所当然的应该是周朝的始祖。

        又譬如《史记》里跟后来的《汉书》记录刘邦，刘邦连《史记》也不得不承认出身“细微”，普通人家，穷人家。你看他父母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后来因为他做了皇帝，提到他父亲就称为“太公”，刘大爷，提到他母亲称为“刘骜”，刘大娘，连个名字都没有的。他自己不过是秦朝时候一个亭长，一个低级的公务员，相当现在一个派出所所长兼招待所所长。

        凭什么这样一个人最后得天下呢？所以《史记》里就这么记录的，说有天刘邦的母亲在野外，躺在一个池塘边上休息，这个时候风雨大作，等到他父亲去找她，就看见一条龙在他母亲身上翻滚，回来以后他母亲就怀孕了，最后生下刘邦。那不讲得很清楚吗？他不是一般人，尽管出身细微，但他（是）“龙子”，龙的孩子，而且还有很多帝王的意象，这些都是为了证明刘邦得天下，汉朝建立的合法性，因为他得天命。

        所以一部《二十四史》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几乎都有这样类似的记载，还专门记录祥瑞，就表示一个朝代兴起的时候，一个真命天子出生的时候会（有）种种吉祥的征兆。比如甘露，稻子、谷子上面不止一个穗，龙，什么地方出现一个鼎，种种都是吉兆，他出生的时候房间里红光满室，他出门的时候紫气东来，总而言之都是种种吉兆。

        同样的要证明一个朝代行将灭亡，拿什么来证明？就因为它失去了天命，老天也不喜欢，“天之所愿”，那它就必然亡了。所以《二十四史》里几乎每一部是都有专门的篇章，记录什么？记录灾异，什么日食、地震、风灾、蝗灾，种种奇奇怪怪的、异常的，还有一些异常的星象，这些都有。

图：《明史》

        所以为什么以前每个朝代建立以后，马上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为前一个朝代要修一部历史。你看清朝入关以后，开始矛盾很尖锐，但他就在天下还没有完全平定下来时候，就开始组织专门的机构修《明史》。现在我们看到的《明史》，得到了清朝皇帝的重视，并且正式把它列为“正史”，《二十四史》的最后一部。

        那么这个《明史》起着什么作用呢？我们去看这部《明史》记的，当年明朝的兴起，朱元璋能够当皇帝，推翻元朝，因为他得了天命，而到了崇祯皇帝之所以被李自成攻破，逼其自杀。最后，而且清兵入关以后要取代明朝，那原因不在于崇祯皇帝个人或者明朝及百姓，而是因为明朝天命已尽，老天爷不喜欢它了，而天命交给谁了呢？交给了大清！

        所以表面上这是明朝的历史，其实通过修这个历史真正的目的，就证明了清朝取代明朝的政治合法性。

        另外就像孔子当年删改《春秋》一样，一部《二十四史》，还有其他官修历史，都是为了弘扬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念。在很多事实的记录上面，是有目的有选择的。通过事实来证明，来充分肯定主流价值观念。

图：05 洪承畴画像

        比如说清朝到了乾隆年间，天下已经安定了，这个时候清朝已经开始为他自己的“国史”准备材料了，要修本朝的那些人物的传记了。这个时候，乾隆就做了一个指示，规定要把那些明朝投降清朝并且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大臣，从洪承畴开始这些人，这些人通通要把他们编入《贰臣传》。这个体例是清朝专门想出来的，什么叫“贰臣”呢？伺候两个主子的。那就是叛徒啊，这些人都是叛臣。而且乾隆亲自写的按语中间讲，这些人当初归顺大清“不无微功”，小功劳还是有的，但后面一句话很厉害，“毕竟大节有愧”，在价值观念上面，他们是叛徒，不忠于自己的国家，不忠于自己的皇帝，这是不足为训的。

图：史可法画像 

        因为在清朝天下安定以后，乾隆皇帝权衡利弊，延续弘扬传统的价值观念更加重要。所以他在把这些人列为“贰臣”的同时，把史可法等当初抵抗清兵不惜牺牲的这些人，无论是被清兵所杀，还是自杀还是病死，只要是忠于明朝的当时的官员，统统列为忠臣，而且再下令地方上面修“地方志”的时候也要用这个原则。因为他在政治上面已经不需要那些人对他的效忠，但是要维护传统的价值观念，对他稳定统治就更加重要，通过历史来做到这一点。而这一点确实起了很大作用的，我们看一下到后来把太平军镇压下去的，靠哪些人呢？不是靠满族的自己的八旗兵，也不是靠蒙古的骑兵，而是一批汉族的知识分子，像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胡林翼这些人。他们组织自己的乡土武装（湘军），最后平定了太平天国，捍卫了这一个满族的政权。

        因为在这些人的眼里面，这已经不是一个异族的政权，而是一个继承了华夏传统价值观念、得了天命的、正统的这么一个皇帝，这么一个政权。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为什么这样的历史如果给灭了，国家也要亡呢？因为这样的历史是证明了政权、国家的政治合法性，证明它得天命，你如果把这样历史把它毁了，那么，这个政权、这个皇帝的政治合法性在哪里呢？所以这才是问题的要害。

        这些历史我们是不是就今天一点用都没有的？恰恰相反，非常有用。因为任何历史其实都是后人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做的有意识的、有选择的一种记录。我们只要知道了这个原因，知道这个关系，那么我们就可以在这些史料中间，透过表面看到真相，用我们今天历史的价值观来解释、认识这些历史。何况这些历史中间，保存了大量的珍贵的原始的资料，这是无可替代的。

        另一方面，这样的历史也给我们今天研究历史、复原历史、重构历史，是对我们来讲是非常有挑战性的，这个过程也就是一个我们研究、认识、学习的过程。

        所以中国这些历史书是留给我们的非常宝贵的、无可替代的一个遗产，这在世界上也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