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3)

【十九】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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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3
再看一首冯延巳的《临江仙》:
秣陵江上多离别,雨晴芳草烟深。路遥人去马嘶沉。青帘斜挂,新柳万枝金。
隔江何处吹横笛,沙头惊起双禽。徘徊一晌几般心。天长烟远,凝恨独沾襟。
这首词抒写离情,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有一段很好的评语,大意是说,只是寻常的离情别绪,但一经高手写出来,自有高浑之处。
不仅高浑,还将离情别绪写得格外一波三折,极尽婉转低回之妙。冯延巳如果生活在今天,应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电影导演,他的镜头感实在太强:秣陵江上,遥遥是烟霭笼罩下的芳草,江畔的大道通向远方,离人渐行渐远,伤心时刻就连马嘶声都觉得分外低沉;镜头摇向江的对岸,不知何处传来的横笛声里,成双的禽鸟从沙岸惊飞;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个伤心人独自徘徊,思绪万千,乍晴乍雨;镜头忽然拉开,天长烟远。
另一首《临江仙》镜头感更强:
冷红飘起桃花片,青春意绪阑珊。画楼帘幕卷轻寒。酒余人散后,独自凭阑干。
夕阳千里连芳草,萋萋愁煞王孙。徘徊飞尽碧天云。凤城何处是,明月照黄昏。
这首词罕见于一般选本,但它也许算是冯延巳最顶尖的作品。
让我们先回想丰子恺一幅很有名的小画:画面上是一家小店露出半张空桌子的一角,天上有一弯新月,仅此而已;画面右侧有题字:"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这真是很高明的写意风格,虽然简单到极点,却完美传递出一种悠然闲适的情趣,还有几分莫名的怅惘与回味。这幅画所描绘的场景和意境其实和冯延巳这首《临江仙》基本相同,但对照之下我们就发现:前者的情趣是属于小文人和普通百姓的,后者的情趣却属于"堂庑特大"的一朝宰相;换言之,后者是前者的放大版。
"冷红飘起桃花片,青春意绪阑珊",桃花乱飘了,天凉了,兴致消退了。"画楼帘幕卷轻寒。酒余人散后,独自凭阑干",画楼上的宴会结束了,桌上还有一些残酒,但人已散尽,只余下词人自己,百无聊赖地倚阑远望。
远望之下,眼底是"夕阳千里连芳草,萋萋愁煞王孙"。方才还是画楼里的小景、近景,况且酒阑人散,跌到了冷落的冰点,而词人百无聊赖中的一次凭阑远眺,却陡然间视野远大,直至无垠。视野上有如此迅速的切换,有如此大的反差,仅仅是镜头的一个变化,便足以在读者的心里掀起波澜了。
从芳草萋萋想到远行的不归客,于是镜头继续拉后,视野继续向远。但无论视野如何开阔,词人也望不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凤城,只望见"徘徊飞尽碧天云",痴痴中不觉黄昏已深沉,明月已高悬。词的最后三句,虽然字面上不带任何情绪,却让人感到一刹那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有一种透骨的悲凉迅速弥漫全身。凡是有理想而看不到出路的人,应该对这首词有最强烈的认同感。
凤城,秦穆公时,萧史与弄玉夫妻在秦都吹箫引凤,后人便以凤城代指京城,凤城因此是爱情与政治的双重意象。"凤城何处是,明月照黄昏",这或许是对爱情的渴慕,或许是隐隐透出对政治与命运的隐忧,透出一个无助者对国家事业的百转衷肠。这样的写法,含义如同李白的名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却含蓄许多,那份柔情若有若无,似实还虚,仿佛有无尽的压抑使衷情不能尽吐。
我们看冯延巳这几首词的主题,无非是闺怨、秋思、伤别,都是一些小题材而已,并不出《花间集》窠臼。所以有些研究者不服气王国维的判断,说冯延巳的词除了写离恨别情、男欢女爱之外,实在找不到别的内容(徐翰逢《〈人间词话〉随论》)。
这个说法倒也有九分的道理,如果只从内容上看,冯延巳的词确实也只是一些离恨别情、男欢女爱,但他的表现手法与旁人迥然有别:《花间集》词人表现这等小题材,是以室内剧和文艺片的手法,而冯延巳之所以"堂庑特大",是因为他会以大手笔来表现小题材,用电影大片的镜头语言来表现文艺片的缱绻情怀。王国维在这一点上确是识家,一语中的,而其他人,譬如与王国维同时代的常州词派词学名家陈廷焯,只看出"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却不曾看出堂庑之别,故此认为冯延巳和温庭筠、韦庄只在伯仲之间(《白雨斋词话》)。当然,这实在低估了冯延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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