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居士不易安之一：清月朗照的文艺女神

历史的车轮，行进到宋代，来了个突然转弯。唐人粗豪，如“白马秋风塞上”般雄浑热烈；宋人细腻，如“杏花烟雨江南”样温婉多姿。文学上也出现了唐诗和宋词的分野，中华民族的性格和审美标准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唐诗，如热血少年郎撕心裂肺的重金属摇滚；宋词，如看透世事中年人低吟浅唱柔软小情歌。而对美女的评判标准，也大相径庭。唐人喜欢丰满健硕、面如满月的“女汉子”，宋人则爱内敛柔和、细腰削肩的“小清新”；唐代女子豪放浪漫，可风姿绰约地招摇过市，宋朝女子则只能躲在重重帷幕之后，向外偷偷张望。

这或是一个王朝的集体性格。这种以柔为美的审美意识深刻影响了北宋王朝的一切。这个王朝热爱和平，重视文化，促进了北宋经济文化的繁荣，但也让宋代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为软弱的时期；这个王朝让男人从青筋暴起的壮汉，蜕变成神情忧郁的“花样男”，把女人从腰肢粗大的“女汉子”变成百转千愁的“小资女”。

所以在宋朝，要做个美女，你得符合几个条件。首先你要娇小玲珑且身形瘦削，要有林志玲的脸蛋，但决不能那样子高，否则遇上爱开玩笑的苏东坡，他就不讲究口德了，“舞袖翩跹，影摇千尺龙蛇动；歌喉宛转，声撼半天风雨寒”，这样一位容貌清丽身材高挑的歌姬，在他眼中分明成了杀伤力极大的“女金刚”。第二你得很文艺、小资且有才情。在夏日的午后，“一杯红酒配电影”，眼神迷离而慵懒无力，一副将睡未睡似醒非醒的样子，不化妆而素面朝天，让秀发自然随风飞扬，一副京城才女徐静蕾的清纯。第三你不能双手叉腰眼神凶狠，而要像林黛玉般手捧香腮、若有所思，不经意间让闲愁余恨在眉间荡漾。总之，你得是个“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姑娘”。因为，充满文艺气息的宋朝男人不喜欢明媚，只爱忧伤。

清月朗照的文艺女神

为天下灵气之所钟，李清照具备了成为宋代文艺女神的全部要件。更为重要的是，李清照不是花瓶，而是才情无双的奇女子，是中国文学史上女性作家百花园中的花神，是婉约派的一代宗主，相当于武侠世界中灭绝师太的地位。

词坛同武林有异曲同工之妙。灭绝师太倚天剑一出，必见血封喉，天下谁与争锋；李清照同样以如花妙笔，震动宋代词坛。灭绝老尼以绝情著称，李清照因情深闻名，这是剑和笔两种武器的区别。灭绝师太限于身份的关系终身未嫁，李清照因为爱情，先后嫁了两个，不过前一个是神仙佳侣，后一个是所遇非人。在这一点上，民国才女张爱玲与之恰恰相反。文艺女青年的爱情往往百折而千回，比如李清照和张爱玲，比如杜拉斯和萧红。她们的人生告诉我们两个道理，一是女人乃天生的爱情动物，特别是有才情的女人。二是在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个温柔贤惠的女人，而在每个文艺女人的背后，总会有几个不怀好意的混蛋男人。

婚姻是一场不问来由的赌博，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赌徒。有的人赌对了幸福一生，有的人赌错了凄凉一世。在李清照的两次婚姻中，她很幸运地赌对了一次，但很不幸赌输了最后一次。

李清照命运轨迹就像她所处的时代一样，充满了悲剧色彩。前半段美丽得让人心醉，后半段悲凉得欲哭无泪。这和她所处的时代密切相关。国家的命运即民众的命运，我们的国家就像一艘扬帆远航的巨船，风正帆悬时，我们和乐幸福；风雨如晦时，我们朝不保夕。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蚂蚁，时代的每一个风吹草动，必将投射到我们身上，就像一首歌所唱的那样，“野火在轻轻地烧，我们无处可逃”。因此，李清照后半生颠沛流离漂泊无依的悲惨命运，既是她个人的性格悲剧，又是整个宋朝的时代悲剧，犹如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中的冯婉瑜。

泉城济南，是一个美得“冒泡”的城市。宋代文学家曾巩形容，“齐多甘泉，冠于天下”。盛水时节，“家家泉水，户户垂柳”、“清泉石上流”。一派“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的美景。李清照的词集《漱玉词》可能就得名于她家门前的漱玉泉吧。

公元1084年，李清照出生在济南的一个官宦人家。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是北宋文坛领袖苏东坡的学生，更是名震一时的文学家。他先是在小城市教书，后来官越做越大，做到了礼部员外郎，相当于借调到教育部的正厅级干部。母亲出身名门，善文学。齐鲁壮丽的山川，涵育了她的创作灵性；良好的家庭教育，赋予了她光彩照人的文学才华。李清照在少女时代即名噪一时，犹如一轮清月朗照，在北宋文坛崭露峥嵘。

李清照的词，风格婉约清丽，自成一家。如脍炙人口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也因此得了一个“李三瘦”的别号。关于李清照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清人沈去矜有这样的评论：“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李白诗歌的地位自不用说，而据说是他写的几首词，如“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句也冠绝千古。而南唐李后主被誉为词宗，在词人中，他是最好的皇帝，在皇帝中，他是最好的词人。李清照能与诗仙李太白、词宗李后主比肩而立，并驾齐驱,放眼整个中国文学史，在女性作家中，只有第一绝无第二。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但李清照的一生就是一出华美的悲剧。就像张爱玲说的：“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在人生的舞台上，李清照不是个好演员，但她的人生包含了悲剧的所有要素。首先，动乱时代的浮沉、家族纷争败落和相濡以沫爱人的早逝，像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她从华美到悲凉滑落。少女时代天真烂漫的李清照，不会知道她注定将经历人生和时代的所有起伏。其次,李清照没有被动等待命运的判决，她像希腊神话中的悲剧英雄西西弗斯一样，一生都在做着顽强的抗争。因为，李清照瘦弱的身体中，蓬勃着一颗火热的心，她追求自由，渴望被爱，关心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这一点，远胜宋朝那些神情忧郁低吟浅唱的文人。第三，在一生的抗争中，她最后潦倒逝去，但是历史赋予了李清照以无与伦比的尊严，她是一个失败的抗争者，就像她在《夏日绝句》中所崇拜的那个悲剧英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所以，她是一个渴望爱情和尊严、才情横溢的小女子，更是一个心怀天下、金刚怒目的大丈夫，婉约是她的表象，豪放才是她的本质。

人生是由各种各样的碎片组成的不同阶段。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我们的感悟是不同的，体现在做人和作文上，也有很大的不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他说的是治学境界，但是我们同样可以理解为人生的三种境界。第一种境界是对未来人生理想的“望尽天涯路”的苦苦求索和执著的追求；第二种境界是对人生的取舍，不管成功还是失败，坚定目标孜孜以求而“衣带渐宽终不悔”；第三种境界是一种禅宗式的顿悟，铅华落尽，心情不必载沉载浮，此时人生已豁然贯通，如晋人之入桃花源。李清照的人生跌宕起伏，我们亦可把她的人生简化为三个阶段。即懵懂青春时期的怀春童话，初为人妇时期的胶漆之欢，丈夫赵明诚身亡、北宋灭国、词人南渡孤苦无依的黍离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