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支持武则天的只是一小撮邪恶和尚吗？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孙英刚，讲述有思想的历史。

接下来这几讲，我们重点要围绕着武则天跟佛教展开，这是我们很多朋友感兴趣的话题，但是这个事情它是有一定的门槛的。一方面就是要求大家对历史很熟悉，另外一方面，你对佛教，尤其是隋唐时代的佛教的情况要了解。所以我们很多朋友虽然感兴趣，但是说不清楚，我们多花点时间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今天的话题我想围绕着一个核心问题，很多朋友，甚至一些学者也认为，武则天上台，她是受到了一小撮邪恶的政治和尚的影响，对不对？大家很多人有印象，比如说薛怀义，我们称他为薛怀义，实际上这是一个贬义。我们称呼一个僧人的法号的时候，我们不会把他世俗的姓加在上面，假设玄奘是姓刘，我们难道要叫他刘玄奘吗？如果义净法师姓李，我们叫他李义净吗？这是没有道理的。为什么会称他为薛怀义呢？本身这个名称，这个叫法，就已经反映了儒家使臣的一种态度，对他的信仰也好，对他的宗教也好，怀着一种鄙夷，对他的为人也是有一种鄙视在里面的。正常的应该叫怀义，对不对？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他活着的时代，不论是唐朝的大臣也好，当时的百姓、僧侣也好，都会称他为怀义法师，或者是怀义，不会称他为薛怀义，薛怀义是后来给他取了一个名字。这个其实对我们看电视也有帮助，比如说电视剧里，他就不应该被称为薛怀义，而应该被称为怀义。就像章怀太子活着的时候，不能叫章怀太子。为什么呢？因为他死了很多年以后，他的弟弟唐睿宗给他追封的，章怀太子。如果狄仁杰跟武则天一口一个章怀太子，那就是错误的，是不是？我们有时候会犯这种架空时间和空间的逻辑错误，非常多。好的，怀义的问题我们回头再讲，我们到时候要会把薛怀义的生平，他的情况，我们以客观的态度来讲他的故事。

在讲薛怀义之前，我们要解决一个问题，就是解决我们刚才谈到的问题，到底是不是一小撮邪恶的政治和尚支持了武则天，武则天就能当上皇帝，是不是这样？当然我不知道我们的结论跟大家一样不一样，我确认支持武则天的就是佛教界的主流势力，是当时佛教界的主流的意识形态、主流的选择。

可以说在当时的佛教界，这些佛教领袖，学术特别好的高僧，特别有威望的佛教的领袖都是支持武则天的。并不是我们想象的，一小撮的政治和尚就可以造成这么大的风潮，造成武则天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就能登上帝国皇帝的宝座，这个可能跟我们的印象是相反的。我们通过这样一个问题，我也要跟大家讲如何客观地看待问题。我们如果能够客观地看待历史，我们也能客观地看待现实，对于预测、对于趋势的把握就非常非常重要了。人类，不管是男生、女生，不管你是老年还是少年，都喜欢听好消息的，都喜欢听跟自己判断标准一致的东西，如果跟你的判断不一致，跟你的意识形态不一致，跟你的标准不一致，你往往很容易把这些信息屏蔽掉。

这样的结果就会导致你对事情的看法是片面的，甚至可能不准确，不正确，那么你对事情的判断也会出现问题。哪怕是小到股票的投资，你买了一支股票，你一直看它的好消息，你就觉得它应该能涨，但是问题是实际上你已经遮蔽掉了一些你不想要的信息，是不是？而且现在是网络时代，在网络时代很多人觉得，因为信息比较容易得到，每天都是铺天盖地的信息，好像是任何人都可以很快地找到自己所需要的材料，或者是信息，或者是数据。会不会让人变得更加容易做出正确的判断呢？其实是不是的，甚至可能是相反的。为什么呢？因为信息容易得到之后，大家会通过这么便利的条件，很快地找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大家会在网络上，怎么说呢？

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同类，进一步强化自己的认识，进一步强化自己的认同，你不会改正的，你会更加强化，更加的有这种认同。所以在网络上会有饭圈，有强烈的认同，形成一个一个的群体，就是这样的一个道理，它最后还是让你走向主观，而不是走向客观的。技术有的时候不见得就能改变人类历史的走向，它可能改变的是游戏的玩法，并不是说它能够改变整个历史的趋势和面貌。就像有的人说，现在微信有了，是不是文革就可以避免了？其实尤其是科技史做得特别好的学者，他们认为是不是的，为什么呢？这个可能给政治的动员提供了更好的条件，对不对？大家想象一下，微信有的时候会加强对人脑的控制，而不是让大家更自由。

这个可能扯远了，我再跟大家稍微总结一下。我们这一讲主要解决一个问题，到底武则天是不是在一小撮邪恶的政治和尚的支持下登基的，我们最终讨论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呢？大家要如何客观地看待历史，如何客观地看待现实。我已经告诉大家结论了，支持武则天的就是当时主流的佛教界，而不是一小撮所谓的像薛怀义这样的邪恶和尚。那么薛怀义本人的形象其实也是被扭曲的。

我举一个义净法师的例子，义是义气的义，净是干净的净。义净法师，我们很多朋友稍微了解佛教的，知道义净法师的分量和他的地位。在唐代的佛教里面，义净法师跟玄奘法师在地位，在信仰和学术地位上，可以说是差不多的，可以说是并列的。玄奘法师西行求法，义净法师也是西行求法，一个走陆路，一个走水路。

通过义净法师的一个例子我们就能看出来，其实并不是我们想象的，这个历史只是一小撮邪恶的人可以造成的。其实这也是一个普通的常识，大家容易受电视剧、戏剧的影响，其实每个人脑门上都不会写着一个坏人、好人的。你在这个大局里面，你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其实每个人都在标榜自己做的是正义的事业，没有人说我就是要祸害人间的，那是极个别的反社会人格，没有那样的人。义净法师在690年做了一件事，可能在690年这一年，对于这样的一个年份，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印象，这一年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武则天登基。虽然之前武则天也已经掌握了大权，但是一直到690年，武则天正式废掉唐朝，建立周朝，我们习惯称之为武周。新的王朝成立之后，武则天才是正式地登基为皇帝。

我们在前面讲了，武则天的登基，她运用了很多当时可以说是最先进、最高明的理论武器，佛教也是她非常重要的理论宣传武器。很多佛教的经典，比如说《宝雨经》、《华严经》，都构成了武则天统治的重要的政治文件。当然也有被解释出来的，像《大云经疏》，其实《大云经疏》、《宝雨经》和《华严经》这三部经典，按照武则天自己的话说，这是武周政权能够存在的三份重要的经典，可以说是奠定了武周政权的意识形态基础。

在690年，武则天登基做了皇帝，这一年义净在哪呢？义净还在海外，他其实在海外，在今天的印度尼西亚那些地方。当时印度尼西亚也是个佛教国家，佛法很昌盛的。现在大家去旅游，印尼已经伊斯兰化了，没有什么佛教，但是在唐朝的时候，那里是一个佛教的国家，非常发达。甚至我们知道我们现在保存下来的婆罗浮屠，就是一处非常有名的佛教遗址，号称人类的第八大奇迹，它就是佛教的建筑。比较幸运的是火山爆发，它被掩藏起来了，一直到近代才被重新发现，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可能也保存不下来。所以在印尼这样的伊斯兰国家，保存着佛教非常重要的遗址，就是这样的一个背景。

义净在这一年，就请他的一个朋友大律法师，把他的书带到洛阳给武则天，带了什么来？比如说《南海寄归内法传》，以及他自己翻译的经文十卷，带到洛阳给武则天。这一年，实际上我们知道薛怀义，我们还是称为薛怀义吧，大家比较熟悉。薛怀义，包括法明这些佛教领袖，他们给武则天完成了《大云经疏》，并进献给武则天，就称武则天是佛教的转轮王，将来会统一天下的。几乎就在同时，义净法师就托人带自己的著作到了洛阳敬献给武则天。在《南海寄归内法传》里面，义净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论断，他说洛州无影，与余不同。是什么意思呢？他说在洛阳这个地方是没有影子的，这是一个天文测量的概念，是没有影子的，所以它是宇宙的中心，是这样的一个解释。关于洛阳我们稍后会提到，洛阳在中国的宇宙观念非常重要，尤其是“浑天说”，洛阳被认为是宇宙的中心。这本来是佛教反对的一种观点，但是在义净给武则天的上书里面，义净似乎改变了自己的立场，反而强调洛阳确实不同，洛阳就是宇宙的中心，跟世界其他地方不一样。当然他的这些论断武则天非常赏识，这是我们知道的，应该还有一些其他的内容。

武则天对义净的这个举动非常的嘉许，大概在这个时候武则天就传信给义净，希望他能北上。在一段时间之后，已经六十岁的义净开始启程北上，并在次年的五月抵达洛阳。武则天给义净超高级待遇，非常重视，亲自跑到洛阳的上东门去迎接。“诸寺缁伍，具幡盖歌乐前导”，是一个非常隆重的迎接仪式，让义净住在佛祭祀寺，这个待遇可以说是前所未有。当然义净也带来了一些东西，而且义净也在翻译佛经。但是是不是因为义净在佛教界的地位，还有义净的学术研究，引起了武则天的重视呢？我想不是的，并不是这样。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义净到达洛阳后不久，武则天就亲自到南郊祭天，就加了一个尊号，叫天册金轮圣神皇帝，并且大赦天下。大家记住这个名字，叫天册金轮圣神皇帝，非常怪的一个头衔，很不符合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的理念。

义净到了之后就出现了这个事，加尊号，天册金轮圣神皇帝，并且大赦天下，并且改元，年号改为天册万岁，并且赦免了很多的罪犯，包括大辟罪已下及犯十恶常赦所不原者，所有的这些罪犯全部赦免，大普九日，欢欣鼓舞地庆祝了九天。可以说这是非常大的一个政治宣传，如果放在现在，我相信当时整个国家的上下，官员也好，老百姓也好，都会裹挟在其中，你都会感受到阳光普照的味道。但是到了今天，过了一千多年，对于为什么她会搞一个大赦天下，加一个尊号这一系列的操作，原因已经说不清楚了，文献说不清楚了。但是很幸运，很幸运是对我们来说的，同时又是很不幸的，很不幸是什么呢？就是对义净法师说的，这样一个道德高尚、形象光正的，在中国历史上的学者型的僧人，因为这样一个新材料的出现，会给他的人生抹上一点污点。

当然我想这也不是污点，人，不论任何的一个人都不是圣人，难免被裹挟在历史的潮流里面，随之起舞，这个是正常的，不用苛责。就像佛教说佛法无常，佛法都无常，不要说其他了，一切皆无常，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用我们现在的话讲。这个材料是什么呢？我们知道南宋有一个诗人叫李清照，李清照是很多文艺青年的女神，写过非常多的优美的宋词，红肥绿瘦之类的。我们讲的当然不是李清照，我们讲的是李清照的丈夫，叫赵明诚，李清照其中一个丈夫叫赵明诚。赵明诚跟李清照的爱情故事也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我们讲赵明诚是因为赵明诚是一个金石学家，而且是比较早的金石学家，特别重视这些碑刻、铭文。他有一个很好的习惯，他到全国各地去看这些碑，好多碑其实已经掩盖在山川里面、市井之间，大家都不关注了，他去看一看，把这个文字抄一抄。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很多人知道，叫《金石录》，赵明诚写了《金石录》。

在《金石录》里面，赵明诚提到了一块碑，这块碑叫《大唐龙兴三藏圣教序》，这块碑是唐中宗皇帝为了褒奖义净翻译佛经而树立的。赵明诚在长清县见到了这块唐碑，就记载了这块碑碑侧的内容。我们看一看，我们看看他怎么说的，他记载了这个碑侧的内容，这个碑不是正面，是在侧面的内容。右《圣教序》碑侧云：则天尝得玉册，上有铭十二字，朝野不能识，义净能读。其文曰：天册神皇万岁忠辅圣母长安。证圣元年五月上之，诏书褒答。

我给大家简单地解释一下，这个碑上记载了一个什么事呢？记载了695年那一年，武则天得到了一个预测，预测上有一些文字，有十二个字，但是这些文字大家都读不懂，也不知道用什么文字写的，只有义净能读。义净在印度尼西亚留学那么久，能读这些文字。他读出来这个文字是什么呢？十二个字，天册神皇万岁忠辅圣母长安。

好，武则天收到了义净的解读之后，非常的兴奋，很兴奋。大家也许明白我说的意思了，武则天在这一年又是祭天，又是加尊号，又是大赦天下，又是改年号，这一系列的操作都来自于义净给她解读出来的这十二个字。十二个字叫天册神皇万岁忠辅圣母长安，也就是武则天头衔的一部分，叫天册金轮圣神皇帝。赵明诚在自己的书里发了一通感叹，他觉得自己被骗了，当然对我们来说，我们也是被骗了。赵明诚发了一通感叹，怎么说呢？赵明诚说：“余尝谓义净方外之人，而区区为武后称述符命，可笑也。”赵明诚说，我以前一直觉得义净这个人一心向佛，潜心修行，没想到他是这种人，居然给武则天的政治宣传做这样的事情，不能免俗。

所以从这个例子我们就能看到，有的时候我们在信息不完全的情况下，你就会得出一个不一样的结论。我们没有看到这块碑，当然我们没有看到这块碑，是赵明诚看到的。如果赵明诚没看到这块碑，我们就不知道义净曾经在武则天的政治宣传里面扮演了如此重要，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丑陋的角色。为了证明武则天登基，当皇帝的合法性，义净费了这么大的劲，解读出来十二个字这样的意思，可能对我们理解义净在武则天时代受到这样超高的待遇，以及武则天为什么做这样的政治宣传，我们都理解了，至少说我们理解得更全面了。我们理解了一个更全面，有血有肉，也想溜须拍马的义净。我们也看到了武则天上台，并不是只靠薛怀义这样一些邪恶的、好像低品位的、市井流氓一样的人物，而实际上支持武则天上台的就是佛教界的主流人士，就是在他们的全力支持下，武则天才能得以登上皇位。

这个事情实际上我们可以延伸很多，可以帮助大家做进一步地思考，有很多的误判就是这么产生的。比如我们经常讲抗日战争，我们都说这是日本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发动的，但是我们冷静地想一想，真的是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吗？当然我们可以这样讲，难道这不是当时日本整个国家被鼓动起来的民意吗？又比如说我们现在骂特朗普，以前我们也骂，觉得他的行为不可预测，颠三倒四，这种人怎么能选上总统呢？他在选总统之前所有人都不看好，但为什么选上了，是不是我们的信息被遮蔽掉了？其实他是有人支持的。支持他的是什么呢？难道真的是一小撮人吗？如果是一小撮人，他的选票怎么能投得出来呢？大家要想这样的逻辑。小到小事，比如说很多人就觉得美国的学生是不是都很贪玩，不爱学习，其实这是一个误判，是不是？大家想一想，如果美国的孩子都不用功，整天玩，美国怎么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最强的科技强国呢？其实我们知道的，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地方，它都有勤奋的，都有不勤奋的。你去哈佛大学看看，人家可能24小时都在学习，但是你去到一个社区大学，可能那些孩子真的就像你想象的那样，就是无所事事，整天就是吃吃喝喝玩玩。如果我们相信后一种情况是整个美国的状况，那我们会有严重的误判，对不对？很多时候我们会受到各种信息的影响，你在不断地强化自己的一些常识，但这些常识是有害的、有毒的。你长期沉浸在里面，你已经改不过来了，这些信息会不断毒化你，让你产生错误的误判，对未来的趋势把握不准。当这些事情发生了，跟你之前的判断不一致的时候，有的人甚至产生非常沮丧的感觉。实际上这都是没有必要的，学习历史学，历史让人明智，我想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这是我们今天讲的，我举了一个例子，来讲一讲支持武则天上台的，并不是一小撮政治和尚，下面一节我给大家举更多的例子来证明这一点。好，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