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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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本回写大观园内少男少女的诗情才学,表现了他们高雅的生活情趣。由探春发动而组建了海棠诗社,首回作诗的有四人:宝玉、黛玉、宝钗和探春。别人都交卷了,黛玉还没作。李纨催她,她提笔一挥而就,表现了黛玉的才思敏捷。社长李纨评定宝钗的诗“有身分”“ 含蓄浑厚”,当为咏白海棠诗第一。诗中的白海棠端庄凝重,是宝钗自我的写照。尤其是诗的首句借花喻己,写诗人深受礼教熏陶,恪守妇德,举止端庄。黛玉的诗则以风流蕴藉为上。和宝钗“珍重芳姿昼掩门”相反,黛玉是“半卷湘帘半掩门”,任性任情,并不特别固守贵族小姐的身份;“碾冰为土玉为盆”,表明她玉洁冰,目下无尘。她以白海棠自比,有梨花的洁白,有梅花的馨香。只有最理解黛玉的宝玉理解了她的诗的内蕴,要求重新评价薛、林诗的高下。


话说史湘云回家后,宝玉等仍不过在园中嬉游吟咏,不提。

且说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chāi),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便起身而去。宝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贾政出差外面诸事,不及细述。

单表宝玉自贾政起身之后,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甚觉无聊,便往贾母王夫人处来混了一混,仍然进园来了。刚换了衣裳,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看。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的,你来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娣(dì)探谨奉

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jiàn)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抑何惠爱之深耶!今因伏几处默,忽思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yī),投辖(xiá)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huán)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幸叨(tāo)陪泉石之间,兼慕薛林雅调。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若蒙造雪而来,敢请扫花以俟(sì)。谨启。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儿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只等着呢,这是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是:

不肖男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谨奉书恭启,并叩

台安。

男芸儿跪书。  

宝玉看了,笑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就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说着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

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此时还不算迟,也没什么可惜,但只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别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wán)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很哪!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luǒ)赘(zhuì)。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pú)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别忙中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他‘蘅芜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笑道:“这个封号极好。”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现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号?”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容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téng)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人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也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儿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多了,又没趣儿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宝钗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请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也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

探春道:“只原是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方不负我这番高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不好吗?”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儿(niān jiū’r)公道。”

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迎春道:“花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迎春道:“这么着,我就限韵了。”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却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起头一个韵,定要这‘门’字。”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作呢!”

侍书一样预备下四份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迎春又令丫鬟点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jìn)未成便要罚。

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téng)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写出来罢。”说着也走在案前写了。

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阅优劣(liè),我们都服的。”众人都道:“自然。”于是先看探春的稿子上写道:“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缟(ɡǎo)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大家看了称赞一回,又看宝钗的道:“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是:“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cuán)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zhēn)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的道:“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看了这两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月窟仙人缝缟袂(mèi),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芜。”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

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你们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 ,我只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

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帖儿便慌慌张张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是那里来的,婆子便将前一番缘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喝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面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往前头混碰去。”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湘云送去,却见槅(ɡé)子上碟子槽儿空着。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shè)月等都在一处做针指,袭人问道:“那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去了?”众人见问,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着呢,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也这么说。但只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槅(ɡé)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

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笑话儿。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十二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开了,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儿,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喜的无可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和我说话,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儿的,生的单薄。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要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二爷又是怎么孝顺,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脸上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

晴雯笑道:“呸!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来。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

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是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道:“那瓶也该得空儿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的。别人还可以,那个主儿的一伙子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又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晴雯听说,便放下针线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吗?”麝月笑道:“统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日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向他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回来打发你与史姑娘送东西去。”那宋嬷嬷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鸡头两样鲜果;又揭开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叫送来与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顽罢。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前日叫我作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能着用罢。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宋嬷嬷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袭人因问秋纹:“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去罢。”宋嬷嬷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穿戴了。袭人又嘱咐他:“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宋妈去后,不在话下。

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屋里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个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回复道:“姑娘说‘生受’,与花姑娘道乏。”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的。”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了,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呢?遂忙告诉他诗韵。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白海棠和韵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zì)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蘅芷阶通萝薜(bì)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月色昏。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诗与他评论了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去安歇。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便要做东。虽然是个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做不得主,一个月统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使。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chóu)蹰(chú)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了。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个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呢?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凭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是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宝钗听说,便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日已请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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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星火的云

    曹雪芹这部红楼梦不是让你选美的,是在阐述多少女儿才华学识远高于男子。可怜封建男权社会里,女性被禁锢被贬低。

  • 眉坞老农的万卷楼

    向你致敬呀

  • 独爱薛宝钗

    我果真最爱宝姐姐,人为什么不在自己熟悉的领域,让自己活的更好些呢?美丽,温柔,得体,每听一遍,更喜欢宝姐姐了。

  • 万历老师

    享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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