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重情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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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作者又一次对盛大场面进行了描写。为了去清虚观祈福,贾府阖府上下,主子奴才尽行出动,蔚为壮观。首先总写“车辆纷纷,人马簇簇”,然后具体写车辆与人的分配,最后又总写“黑压压的站了一街的车”。作者还用侧面烘托的手法,写街上的人“都站在两边观看”,来反映出贾府的煊赫声势。然而,作者在快乐之时总要写出一些不适意。宝黛二人再次发生了口角,甚至于闹出了宝玉砸玉的大事件来。口角的导火线缘于张道士送给宝玉金麒麟,并为其提亲。宝玉对此毫不上心,黛玉却耿耿于怀,暗含了她对二人爱情的隐忧。宝黛间的情感虽然心照不宣,但彼此又不能确定对方的情感,所以多以半真半假的言语试探,导致误会迭出,最终爆发了这次大争吵。对于二人的口角,我们不能停留在表层,而要看到它的实质是宝黛为确定情感所采取的一种方式。这次的争吵正式将他们的关系暴露于众人之前。贾母的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恰反映了宝黛关系基本成熟。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这是谁。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凤姐儿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先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上打扫干净,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自家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

贾母听说,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们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好不好?”凤姐儿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又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今这样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因打发人去到园子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这句话一传开了,别人还可以,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听了这话,谁不爱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dài)去,他也百般的撺(cuān)掇(duō)了去,因此李纨等都说去。贾母心中越发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作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yīng)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是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轿车上,还有几个粗使的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子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们,黑压压的站了一街的车。

那街上的人见是贾府去烧香,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看那过庙会的一般。只见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一位青年公子骑着银鞍白马,彩辔(pèi)朱缨,在那八人轿前领着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不多时,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笏(hù)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宝玉下了马,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本境城隍(huáng)土地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侄来迎接。凤姐儿的轿子却赶在头里先到了,带着鸳鸯等迎接上来。见贾母下了轿,忙来搀扶。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个剪筒,照管各处剪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小野杂种,往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xià)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的慌?”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不要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总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儿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他去了。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zhān)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了下去。

贾珍站在阶矶(jī)上,因问:“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扣着帽绊跑了来,到贾珍跟前。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在这院子里罢;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姑娘奶奶们都出来了,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应“知道”,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cuì)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niù)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璜、贾㻞(bīn)、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儿底下慢慢的溜上来。

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回家去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们:“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要打发小子去,又恐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揪了你的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的笑着,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这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来。”贾珍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呵呵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姑娘们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了,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毕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长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提亲了。若论这小姐的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也讯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下不来。”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谢。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不承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呢。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mǎng)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xià)我一跳呢。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割舌头下地狱?”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zhì),迟了就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块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呢?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朗;只是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且大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ā)臜(zā)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希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顽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jué),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嵌,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断不能收的!”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倒叫他们看着小道平常,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话说的也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穷人,一则与他们也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说毕,张道士方退出去。

这里贾母和众人上了楼。贾母在正面楼上坐了,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是《白蛇记》。”贾母便问“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hù)》。”贾母点头笑道:“倒是第二本也罢了。神佛既这样,也只得如此。”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走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像是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倒不理论,惟有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心里不觉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个穗子你带好不好?”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既然不希罕,我可就拿着了。”说着又揣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续娶的媳妇胡氏婆媳两个来了,见过贾母,贾母道:“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没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jiào),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食之类赶来送礼。凤姐儿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不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女人上楼来了。

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没的惊动了人家。”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那贾母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儿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了,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待吃,不时来问。只怕他有个好歹。黛玉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罢,在家里做甚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只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道:“你白认得了我吗?我那里能够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你的?”宝玉听了,便走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重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说:“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呢!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挡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知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阁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他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都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话堵噎(yē)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了你,你心里竟没我。”宝玉心里是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好。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难以备述。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yē),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么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合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把方才吃的香薷(rú)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出来了。紫鹃忙上来用绢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绢子吐湿了。雪雁忙上来捶揉。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才吃了药好些儿,这会子因合宝二爷拌嘴,又吐了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紫鹃呢。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

袭人见他两个哭的悲痛,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黛玉,两头儿为难。正是女儿家的心性,不觉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绢子擦泪。

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还是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就铰。袭人紫鹃忙要夺时,已经剪了好几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黛玉道:“你只管铰,我横竖不带他,也没有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儿,便连忙的一齐往前头去回了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于连累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缘故,便一齐进园来瞧。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的说,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贾府诸人都去了。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rù)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听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铰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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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岳麓书社

    请问您二十八回、三十回都能正常播放,只是第二十九回不能播放?

  • 独爱薛宝钗

    就该让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人缠成一推推,宝钗姐姐独自美丽。

  • 雪中一雁

    不愧是经典,演说者也讲得声色并茂

  • 静静地听喜马拉雅

    下载完的音频从哪里听❓

  • 听友382798993

    没有文本了,遗憾

  • 路过讲故事

    凤姐最活灵活现

  • 1381181iarn

    晏积轩的红楼梦听了五遍了,真可谓百听不厌!

  • Vivian28wxy

    神烦这两人

  • 听友54427433

    你可以后台查到。这样的服务让人不敢再购买吧

  • 听友54427433

    请求帮助!我还是点不开!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