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宝玉和金陵诸钗在这一回正式入住大观园,他们对居处的选择很符合各自的气质特征。黛玉住“潇湘馆”,以其多愁善感,飘逸超群;宝钗住“蘅芜苑”,以其雍容稳健,冷艳逼人;李纨住“稻香村”,以其质朴持重,心静如水;宝玉住“怡红院”,以其富贵悠闲,倚红偎翠。大观园春光烂漫的生活由是开始了,宝玉与黛玉的爱情也在充满自由的大观园中日渐成熟了。“双玉读曲”历来是为人所称颂的经典场面。小说写宝黛读《西厢记》的地点是沁芳闸桥边的桃花树下,正是落红成阵的时节,这就很自然地与青春凋谢的悲剧联系起来。《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宣扬了自由恋爱、个性解放的思想,也一直被道学家视为“淫词艳曲”,但作者却让宝黛二人一起来读,并以一种诗意的眼光来读,觉得“真是好文章”,“词句警人”。这说明了宝黛的心意彼此相通,他们在思想上的追求是一致的,这也是他们爱情的基础。
话说贾母次日仍领众人过节。那元妃却自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lè)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bá)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蔷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子并行头等事,不大得闲,因此贾珍又将贾菖(chāng)、贾菱、贾萍唤来监工。一日,汤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他素日嘴头儿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是了,说声用,走去叫一声就来,一点儿不费事。”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摇头笑道:“我不管,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了,把头一梗(gěng),把筷子一放,腮上带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是顽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件事情管管。我应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工程就是了。”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问你,我昨儿晚上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为什么就那样扭手扭脚的呢?”凤姐儿听了,把脸飞红,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依旧低下头便吃饭。
贾琏已经笑着去了,走到前面见了贾政,果然为小和尚的事。贾琏便依了凤姐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倒出息了,这件事竟交给他去管。横竖照头里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依了。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凤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费用,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撂(liào)与掌秤的人,叫他们吃茶果。于是命小厮拿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车坐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那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冷落了他,未免贾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妥。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ɡù),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màn)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之不胜。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要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况你作了这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园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教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xià)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发虚,你还怄(òu)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捱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挨身而入。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和惜春、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wù)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了,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着!”宝玉连连的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其实无妨碍,又何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了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去了。
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他:“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
只见黛玉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在那一处好?”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我也要叫你住那里。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计较,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就搬进去罢。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宝钗住了蘅芜(wú)苑,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fú)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了。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zān)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四时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wò)任铺陈,隔巷蛙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chēn)。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qīn)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ǎi)檀云品御香。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qiàn)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jì) 鹴(shuānɡ)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不说宝玉闲吟,且说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亦发得了意,镇日家做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发闷。园中那些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痴痴的,又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烦了的,惟有这件,宝玉不曾见过。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的脚本买了许多来,孝敬宝玉。宝玉一见,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宝玉那里舍的不拿进去?踟蹰(chíchú)再三,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检了几套进去,放在床头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huàn),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树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得正好,你把这些花瓣都扫起来,撂(liào)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jī)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胜,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要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的记诵。
宝玉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着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儿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yuán)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xià)的这么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个银样镴(là)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儿埋了罢,别提那些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林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yuán)。”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搁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有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cǔn)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处,忽觉身背后有人拍了一下,及回头看时,不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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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把很不错
读得真好
太喜欢晏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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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憨的宝玉
笑处理的不好,该岀声不该岀声,都笑岀声来,让人觉得别扭。
何必呢啊 回复 @听友298265045: 是,有些感觉不用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