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4）

第十三篇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这一篇的两句诗都出自南唐中期皇帝李璟的《摊破浣溪沙》，全诗如下：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上阕开头两句，一个愁字，借物抒情，导出了词人心中的愁苦，大有百花凋零，美人老去的感觉，但古今之人，都是觉得是下阙开头两句写得好。这当中还有个故事，当年李璟问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何干卿事？”这是冯延巳《谒金门·风乍起》里的一句，李璟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调侃冯延巳，实则是对他这句诗的欣赏。冯延巳回答李璟：“安得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生寒’之句！”如果说冯延巳卖个巧，直接问李璟：“菡萏香消，西风愁起，陛下又如何得知？”那一问一答，相互对应，必定传为佳话，冯延巳肯定知道，“吹皱一池春水”是可以和“菡萏香销，西风愁起。”媲美，但他没有那样问，而是用稍逊风骚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回应，一方面当然是拍君主的马屁，另一方面是对后主脆弱内心的保护。可谓良苦用心，所以王国维在结尾感叹，故知，解人正，不易得。能理解词中之意，还能深谙词人内心的人，实在是不容易出现。冯延巳可谓解李璟正。

第十四篇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这句不用细说，李重光是南唐后主，李煜，就是写《春江花月夜》的那个李煜，王国维认为，三人当中，李煜的词最有神韵。 

第十五篇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大始，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词到了后主李煜这里，眼界开始更加广阔，感情也更加深邃，从前，词只是在乐师伶官之间传唱，李煜之后，士大夫文人雅士也开始重视词，清朝词论家周济把李煜放在温庭筠和韦庄之下，真是颠倒黑白。温庭筠的《金荃集》和韦庄的《浣花集》虽好，却也没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样的气象。

这一篇的两句词出自李煜的《乌夜啼》和《浪淘沙》词最开始是用来唱的，作词的方式也多是根据词牌名，按照一定的音律填写，按规定的字数填写，主要由乐师伶官创作，而乐师伶官地位很低，所以文人大都不屑写词，到了李煜这里就不一样了，他前期的词主要写的是宫廷内帏，男欢女爱，也比较狭窄，后期降宋以后，他写的多是人生感慨，家国情怀，眼界更加开阔，境界也从小我变成家国大我，《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都是这个时期的佳作。李煜后期的出创作确立了他在中国诗词史上的非凡地位，被称为“千古词帝”，后世之人读了李煜的词，开始写词，所以李煜对中国词坛的影响非常深远，所以王国维才说将李煜放在温、韦之下是颠倒黑白。

第十六篇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意思是说，作诗写词的人，一定要有赤子之心才能写出佳作，南唐后主李煜，生在宫闱，由后宫抚养长大，这样的成长历程让他无法做一个合格的皇帝，但却让他成了一位伟大的词人。

李煜对诗词的影响前面已经说过，这里我们说一说李煜的生平，李煜是李璟的第六个儿子，但李璟的次子到五子都早早夭折，就只剩长子李弘冀和六子李煜，李弘冀非常想当皇帝，对李煜多有防备，甚至因为李璟曾说要死后要传位给弟弟李景遂，李弘冀就设计杀了李景遂，为了消除猜忌，李煜自己取号“钟隐”，表明自己意在山水。他内心也确实钟情诗画山水，但天不遂人愿，李弘冀杀死李景遂三个月后，自己也死了，李煜因此被立为太子。公元962年，李煜即位，当太子和即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李煜都是寄情山水，钟情诗画，直到即位九年之后，宋太祖灭南汉，屯兵汉阳，李煜恐惧，除去南唐国号，改称“江南国主”，自此以后他常常和群臣宴饮，终日悲歌，975年，南唐灭亡，李煜降宋，978年，李煜死于北宋京师，享年四十二岁。政治上，李煜是一个庸君，但文学上却是一个大家。他一生都保持着对文学的赤诚，是一个被皇帝职位耽搁了的词人。所以王国维说他不失其赤子之心，为人君短，为词人长。第十篇到第十六篇，以李白开头，对温庭筠、韦庄、冯延巳的词品和风格做了评价，又以李煜为例子，来说明作词之人，赤子之心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