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听 | 马家辉：我是张爱玲的“迷弟”（内含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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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我是马家辉。欢迎你和我一起，我们来共读共听张爱玲——我的爱玲。我就喜欢称她为爱玲，或者是说爱玲妹妹，那就可知我跟张爱玲的亲密关系。当然这个亲密关系是我自己说了算，是我的自说自话。 

因为正如好多喜欢文学的朋友都非常迷张爱玲的，我是张爱玲的迷弟。我年纪比她轻，对吧？她出生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还没到他去世的年龄，张爱玲是1920年9月30号出生，1995年9月8号大概就去世了。为什么说大概，因为她是在家里很孤独的一个人的去世了之后一阵子才被发现的。反正她就是活了75岁。太多的专家、学者都谈过她，我就来谈她几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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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我就从张爱玲级别的作家，她的重要性在哪里，我们如何确定他是这么重要的？张爱玲1920年出生，今年2020年了，我们看100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面有两个塔尖，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的就是鲁迅，女的就是张爱玲了。所有喜欢阅读的、喜欢写作的、喜欢研究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都不能不面对鲁迅跟张爱玲的挑战，不能跳过这一关。 

好了，为什么说这鲁迅跟张爱玲是两个塔尖，我们可以有四个指标来看的。

第一个指标就是他的书，他的作品出版完再出版，不断重版有新的版本，而且有市场有人去读，有人去比较研究。

第二个就是研究完再研究，而且是从不同的角度，我们集中说张爱玲，当然有人从文学的角度谈张爱玲的文字，文学的艺术的功力；有人谈时代与历史，跟张爱玲作品的关系；有人谈里面生活的质感，各种的细节，吃什么样住什么样、穿什么衣服、使用什么语言呢？ 读完她的小说，你不仅记得那个故事，那些男女主人翁都是好像你见过你听过的，很深刻打动你，他们的衣服形态、语言；当然也有人研究张爱玲的生平，各种的方向来研究她。

第三个就是被他们的作品打动再打动，不仅是一个年代的读者被打动了，是不同年代的读者都被打动。不是说那个作品在某一个时段很让人有共鸣，那个时间过了就没有了。鲁迅跟张爱玲哪个时代的读者看，都能够被打动。

还有第四个指标就是什么呢？他们本身的文学创作成为一个指标，被模仿、被比较，比方说我们说一些作家，他就是今天的鲁迅，用鲁迅来做比较的坐标或者说指标，张爱玲也是。像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说：在中国当代文学里面，有男有女都模仿，或者说很有张爱玲的味道，他们的文笔，所谓的“张腔”。 

受张爱玲影响，有人是模仿、有人是学习、有人是被启发，所以这四个指标，继续出版、继续研究、继续打动，继续启发写作，可以来确认这位作家是一个指标型的作家、高峰型的作家、塔尖型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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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集中来谈打动，继续打动。为什么会继续打动？其实基本上有一个理由，他的文笔，谈的事情、谈的感觉，没有过时，让你有共鸣。没有过时，也有可能有两个理由。

第一个是说他所谈的话题、所处理的议题还存在，还没有过去。像鲁迅谈到什么国民性的问题，在历史时代里面人应该如何选择？简单来说，如何做个好人，如何做个有正义感的人？每一代的读者都会面对的议题。

另外一个就是存在着某一种精神心理的灵魂的需要的，像张爱玲，读她的作品，不管是谈情、谈爱、谈遗憾、谈悲壮、谈苍凉，都没有过去的，因为这是普世的，是人出生、成长、活着、谈恋爱、发展各种的关系，面对人生的转折，总有这些迷惑、总有这些感慨感触。不管是议题还是精神方面，都有它继续存在的基础，所以就能够继续打动我们。我们看张爱玲的作品，特别小说作品，其实有共鸣的地方有一点，她的作品好像告诉我们，要我们可以如何原谅自己？ 

当我们有时候做了一个坏事，可是总有一个角度找到一些理由，来自我开解、来原谅自己，不然的话我们就活不下去了。我们看很多张爱玲笔下的善男子、善女子、男人、女人，其实隐隐约约打动我们原来是在迷惑、迷惘、焦虑，甚至羞耻惭愧里面，总找到一个立足点，我们可以原谅自己，可以重新做个好人。鲁迅先生说“选择做个好人”，读张爱玲，我们感觉我们可以重新做个好人，在怎么样黑暗的环境里面，都可以做个好人。 

张爱玲曾经在一些书信集里面跟朋友这样说：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有时候我也喜欢黑暗一半的东西。“有时候她也喜欢黑暗”表示说，基本上她还是觉得对于光明还是乐观的。一般人都觉得张爱玲的作品，甚至整个人很阴暗，总是看到人心阴暗扭曲的一面，我倒觉得说你再往里面看，其实不一定的。张爱玲其实是肯定人心灵的弹性，有乐观有光明的一面，只要你愿意你是可以这样选择的；然后原谅自己，让自己快乐，再给自己一个做好人的机会。

比方说我们都知道张爱玲小说集其中一本很重要的叫《传奇》，她在再版的“自序”里就说她经常对一些所谓通俗甚至低俗的戏剧很感兴趣，好不容易找到人陪她去看，然后她就写了一堆关于舞台上面一个女的角色丑角做的滑稽戏。到最后她就感慨说：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人幻想的野玫瑰，那不过是城里面的人需要新的契机而编造出来的。

其实这能够活下来的女人都是很从容、很淡定的。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不管她遭遇什么。张爱玲说：“所以我觉得非常伤心的，常常想到这些，也许是因为韦尔斯的许多预言。从前以为都还远着呢，现在似乎并不很远了。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这是最后一句很重要的，好像心里怎么悲哀、哀伤，可是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

所以她不管写什么还是看到应该快乐、可以快乐的所在。我们用她的小说来做例子。像这本里面第一篇《留情》，主要就讲一男一女嘛，吵吵闹闹，几乎要离婚了，甚至恨不得他什么时候死掉这样子。 种种心理的阴暗跟伤害之后，整个小说到最后是这样说的，很动人的：“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的。”敦凤还想着等一下经过邮局对面，不要忘了告诉他关于一只鹦哥的事情，因为刚才本来想讲的，然后就赌气不讲，现在又是爱着了。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可是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多么动人。对，所以不管怎么样写，她最后还是觉得说是可以找寻到快乐的。

像其他小说，像《倾城之恋》，整个城市陷落了，白流苏、范柳原拖拖拉拉，后来还是结婚在一起。张爱玲就说白流苏总是想说，老公好像浪子情人，俏皮话都不跟她讲了。为什么？都留着跟其他女人讲，好像很哀怨、很哀伤，是吗？ 可是她又想马上就转回来，说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在不可理喻的世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呢？好像整个香港崩溃了，其实是为了成全她的爱情她的婚姻。所以，混乱她一样可以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快乐的理由。

还有另外一个短篇《封锁》，就讲说抗战的时期在上海，突然空袭警报，一男一女在车上动了心互相谈个小恋爱。可是警报解除之后，男的突然就坐的远远的，不再理她了，好像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存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女主当然就很难受，就很迷惘，张爱玲也举重若轻，就说这个女主明白了，她明白他的意思。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她用梦这个比喻，你必须面对梦醒这个事实。你不能把自己推回去挤回去，所以再怎么迷茫都有她的乐观的。 

当然说到“原谅自己重新做个好人”，我们不能忘记《红玫瑰与白玫瑰》，对吧？振保不管碰到什么挫败，他还是能够从里面有所领悟。遭受了挫败，他反而强大了。虽然很创伤很伤痛，可是爱还是好的，以后还是要爱的。我们都记得最后的名言：他觉得以前的旧日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偷的走近，包围了他。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对。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所以张爱玲的故事其实永远在教我们如何做一个好人，如何原谅自己， 如何重新做一个好人。

张爱玲说过，在悲壮与苍凉之间，她当然是喜欢苍凉，为什么？因为悲壮是完成，苍凉就是启示。悲壮没有余韵，没有余味。苍凉就是启示，你有所领悟，可以原谅自己，可以重新出发，可以壮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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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张爱玲这种光明与黑暗的纠缠，她写出这种纠缠暧昧的小说有个空间的。 

上海跟香港同样是暧昧的城市，成就了她的写作创作舞台。上海刚好在30年代、40年代，暧昧灰色地带很多，给了张爱玲一个发挥的舞台，香港也一样，对她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写作舞台。

她曾经主要有三段时间来香港，第一段就是1939年，来香港读港大，后来碰到战争，1942年回上海；第二段就是1952年从内地来到香港，然后1955年就去美国，在这一时期她也写了一些英文小说，做了一些翻译，海明威《老人与海》也是她这个时候翻的；后来1961年她从美国去台湾写张学良的故事，也经过香港，从台湾再来香港短暂停留。 

她笔下的香港也写出了很动人而且很准确的感觉。我是香港土生土长的，我有资格说，我一看一读张爱玲写香港的句子跟段落，就说这就是我写不出来的。比方说张爱玲在《茉莉香片》里面这样形容香港：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第一炉香》一开场，女主去亲戚的家，殖民地的布置了，给洋人看的中国透过他的布置、摆设，整个房子，还有里面的花瓶、各种的装潢，写出殖民地暧昧、混沌时空下的香港，还有一些混血儿、一些印度人，透过他们的对话语言、故事，写出了香港的殖民时空下面的历史跟感觉。《第一炉香》到最后开车经过湾仔，看到一些洋人水兵调戏站在路边的吧女，那种殖民地灯红酒绿，那种颜色完全是我小时候看到的湾仔，非常的准确。

还有她《倾城之恋》里面讲到，白流苏从上海来香港，坐船还没登岸的时候，船上看到香港的、维多利亚港的、海的倒影、灯光、霓虹灯映下去倒影，描述的非常准确的，你一看这就是香港。她说：“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我们从小经常在香港，特别在湾仔也好、中环也好的海边，看海港的样子，就是这样有颜色、倒影。可是我们从来没办法用她这样来比喻，所以她能够打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像我的朋友台湾作家杨照说，张爱玲的重要性在于她不仅是读者的作家，她还是作家的作家，她的思考、她的意象、她的笔锋，影响了其他作家，本身成为一个文学写作的坐标。我这里补充一句，曾经有人访问50年代美国新闻处在香港的负责人，问他怎么看张爱玲作品。他是这样说的：你本身必须尝试写作，才能真正体会到张爱玲的写作方面的才华。当然一般读者也能体会，可是假如你不仅是读者，你本身也是一个作者，对于文字已经有基本的感觉跟训练，你就更能体会、佩服、欣赏张爱玲的写作才华。

这就是所谓：她不仅是读者的作家，还是作家的作家。这个没办法，天分。我们都知道张爱玲20多岁就写出她的经典作品。像胡兰成曾经问她，你这么厉害，有没有一种感觉你是想写不出来的？张爱玲想了一下说，还真没有，就算一时写不出来，我把这个感觉在心里面放着，过一过之后，就能够写出来了。她也觉得自己好像是有这种领悟，敏锐的、写作的、使用语言文字的天分的。所以我们今天读张爱玲，不管你是读者还是作家，只能佩服再佩服了。

讲到香港还要再补充提醒说，读张爱玲不要忽略，最后他写告别香港的时候，好像突然在路上闻到飘来一些屎的味道，夜香的味道。她就说：我觉得这是香港的临去秋波，带点安抚的意味。看在我忆旧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稍稍微笑了起来了。可是我毕竟笑不出来，因为疑心是跟它诀别了。多动人，她告别香港以后也真的不再来不再见了。居然香港是用“夜香”味道，有点厌恶、恶心，可是也很亲切、很原始，来跟她告别，所以她感动，想笑又笑不出来。
这就是我，马家辉心中的、眼中的、脑中的爱玲。 爱玲妹妹她的好的地方，让你明白学懂，如何重新做一个好人。

好，欢迎收听喜马拉雅，将来我们的有声剧还有其他专家学者谈他们眼中的张爱玲，我比他们多了一点，多了一个彩蛋。什么是彩蛋呢？你等一下就听吧。这是全球首发的张爱玲的一段文字，她的一封信，好好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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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时间】

彩蛋时间，我是马家辉，在喜马拉雅跟大家共听共读张爱玲。现在彩蛋是全球首发，第一次公布张爱玲的一封信，张爱玲冥诞100岁，1920至2020年，今年有个书出版，书名据说还没确定，反正隆重出版。里面是书信，主要是张爱玲写给好朋友宋淇夫妻邝文美的信。里面透露了很多她在美国的生活的细节、状况跟心情。 

好了，大家注意这本书很重要的书的出版。现在读的是1959年8月9号，张爱玲写给邝文美，谈她在三藩市San Francisco的生活跟感受。

其中她一开始就是文美，“我一直想着你们今年过生日是怎么样情况？Steven好了没有？”就是宋淇有点生病了。“我就赶剧本，我总想做完它之后，腾出充分的时间来写小说，然后我始终为那小说烦恼着，虽然已经经过大的改动，还想拆了重换框子，常常晚上做同样的梦，永远是向相识的人（昨晚是我小时候玩的一个丫头）解释为什么不再写，这真是病症。我真要自己极力把持着，不成神经病。”连张爱玲都担心着自己发神经。

“如果能够天天和你谈一个钟头，可以胜过心理治疗。说起心理治疗，三藩市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需要心理治疗的城市。听说因为竞争而有自卑感啊，无时不在自我宣传。一开无线电就是电台广播，就听到我们美丽的大城市。”张爱玲说其实很小。“所有的居民都挂在口上，称赞天气如何不冷不热。7月4号我们还去海边去看放烟火，那一天，我穿着冬大衣、一条裙子、一双羊毛紧身长袜，还比不上别人，其他人身上还披着毛毯，所以还是冷的，结果冻的没看到就回来了。”所以明明是冷的，可是她的意思是说三藩市的居民整天就说自己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

她说在这里的“华人城我只喜欢走走看一看，卖的都是给洋人的货，我对这里的中国馆子也没兴趣，有一趟就去杂货店后面的一家店吃晚饭，觉得仿如身在中国。”好像回到故乡的感觉。当然她不一定是正面的表达了。

张爱玲给邝文美说：“我收到你寄来的两批报纸，一连看了许多天还没看完，捡上很多材料，”也谈一下读报的感觉，她说“最近做了一件短大衣，还有一件长衫”，她也要省钱，“一年一两件，能对付过去就算了。反正我成天在家里穿着浴衣，我的头发烫成不规则的日本头，配隐形眼镜手续繁多，至今还在试戴期间，希望这一副眼镜能够从早戴到晚。好了，不写了，现在正是黄昏时间，我还要去继续写剧本，希望steven健康。你自己也没有累病。你母亲和孩子们都好吗？爱玲 8月9号。”

好，这就是张爱玲彩蛋，全球首发的她的一封信，写在1959年。

喜欢吧？喜欢就感谢马家辉，感谢喜马拉雅，当然最后要感谢的还是我的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