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第六讲（2）你用什么来安享天年

“冯学成先生最新出版著作《禅说庄子》系列共16本，以通俗的语言，对《庄子》中的26篇，通过逐句分析的方式进行解析，结合佛教禅宗思想分析庄禅之间的内在关系，并结合现实人生，突出每篇文字的现实警讯与指导意义，为浮躁迷失的现代人指出另一条安身立命的途径。文字浅白易懂，说理深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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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什么来安享天年

我们接着来看，这个大栎社树还真是成精了。到了晚上，它就要给这个不理睬它的木匠找麻烦了。“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匠石回家以后，这棵大栎树就托梦给他了，因为这个栎树是神社之树嘛。它蛮不高兴地对木匠说：你怎么把我说得那么难听呢？你要把我比成文木啊？文木，就是指佳木，是可以成为栋梁之材的上好木料。你看像那些柤、梨、橘、柚、果蓏之类有用的果树，果子一旦成熟，就被人家剥夺了，大枝呢，被人砍去做家具，小枝呢，也被折断，拿去编织筐子之类的东西。“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正因为它们有用，所以不能享尽天年，刚一成材就被人砍了，自己给自己惹来了麻烦。
我们也可以想一下身边的事情。现在农村养猪的，除了种猪以外，哪一家的猪可以喂到一年都不杀？哪家的鸡鸭可以养到一年以上不杀？特别是养鸡场、养鸭场的，最多两三个月就卖了。如果是在大自然之中，一只鸡少说要活七八年。一只野猪，十多年的寿命还是有的。这些都是能享尽天年的。但是作为家里面有用的牲畜，现在很少用牛耕田了。奶牛场的牛因为要挤奶，还可以多活几年。但是奶牛场的牛只要生下来是公牛，基本上就会挨一刀，因为母牛才有奶可挤嘛。所有的生产资料几乎都没有生命性了，只是作为人类的生活资料被养着，到了一定的时间就被人宰了用了。当然，这些都是对人有用的，如果没有用，还是可以安享天年的。
“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在自然界的生活之中，只要对人有用，都要受到人类社会的干预，没有谁能逃得出这个下场。如果你要想不被人所用，从而可以享尽天年，那就要求一个“无所可用”，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毫无用处。这棵栎树很聪明，“求无所可用久矣。”就是多年以来，一直绞尽脑汁，想尽办法，让木匠师傅们看到自己以后觉得没有用处。
几死，什么意思呢？就是几次都差点被砍了。因为有些瘟木匠看到这棵树，觉得还可以，一斧头砍下去，砍了之后才发现没有用。看来木匠虽然多，像匠石这样的好木匠也并不多啊。好在这棵栎树保身有术，遇到几个瘟木匠以后也就算了，长大后，没有用的名声在外，就被老百姓敬为神。它能托梦于匠石，就表明它已经有神通了。所以，它的无用已经成就了大用。
“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如果我是有用之材，我还能活到今天啊？还能长那么粗壮、那么高、那么大啊？“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话说回来，你和我一样，都无非是天地所生的一个物种而已。“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既然我们都是天地所生之物，无非你长了一副人相而我长的是树相。你也是个快要死的无用的人了，因为你既没有当官，也没有当皇帝，你又有多大的用处呢？你都是个无用的人，又哪里知道我这个无用之木呢？


老栎树的保命秘术
庄子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接下来的事情就更有趣了。
“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这个木匠一觉醒来，觉得这个梦做得太奇怪了，于是就把这个梦告诉了他的弟子。这个弟子也很机灵，很能动脑筋，于是就提了一些疑问。“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师傅你看啊，既然这棵栎树都在致力于无用了，又何必装神弄鬼，把自己弄成一个树神呢！这有什么意思呢？社神毕竟还是有用的啊，遇到老百姓求风求雨，你还是要表演一下啊。老百姓求家宅平安，你还是要保佑他们一下啊。你受了人家香火，你还是要施展一下功夫才行，总之，你还是要操劳，还是有这些麻烦事在里头嘛。
“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不亦远乎？”匠石一听，当场就制止了他的徒弟：嘘！悄悄地，不要出声，天机不要泄露！它也不过是借房子躲雨而已。它为什么要冒充社神？为什么要让老百姓来祭奠它，吃老百姓的香火呢？你不知道，它不过是借题发挥，让那些不懂的人不再说长道短罢了。它如果不冒充土地神，恐怕早就被别人砍伐了。它采取的保身办法与众树不同，它不是城狐社鬼之类的，你用常理去想它，是越说越离题了！
我们看新中国成立前的成都，人口不多，庙很多。府南河之内，大小庙就有七十多座。有些庙香火好，有些庙还是很荒凉的。那时经常有人传说，这里看到了狐狸精，那里又看到了柳树精。不像我们现在，人满为患，那时很多房子是空的。为什么是空的呢？因为房子产权分给别人了，就只有举家走了，一家人都不待在这个地方了。房子一空，就有蛇啊狐狸啊出没。我们小的时候，院子里的婆婆、大娘们就经常给我们摆狐狸精啊鬼啊之类的龙门阵，摆得很热闹的。正因为如此，成都在解放初期，各种各样的小庙都还有很多。
北门那个城隍庙，现在也成了电子市场了。记得在梁家巷那里，也有一个小庙，庙里供的不知道是哪一位神仙，反正又不像二郎神又不像四大天王，长得很帅气的，看起来很舒服。但是这个神仙的庙太小了，连房檐都没有，风雨都遮不到。而城隍庙就不一样了。不管是北门的还是东门的，如果保留下来，大邑收租院的雕像哪里比得过？那里面那些地狱的雕像非常精美，毁坏了真是可惜了。那两个城隍庙里的雕像，比好多庙里头的还要好。成都不管是昭觉寺也好，文殊院也好，大慈寺也好，里面的菩萨雕像都没有城隍庙里的看起来舒服。那些上刀山下油锅的，都是活灵活现的。锯子锯人，把肚皮剖开，心肝肚肺拿出来油炸爆炒之类的，各种各样的牛头马面，都很多。
我有一本四川省1978年的地图，一翻开，四川的各个府县乡坝里头，都还有密密麻麻的庙，什么观啊寺啊庙啊庵的，都多得很。尽管图上也标了一大队、二大队、三大队、人民公社之类的，但是那些从明清遗留下来的半宗教性质的寺院道观，还是很多。我那个时候为宗教局编《四川省宗教志》，粗略统计了一下，除去甘孜、阿坝、凉山，四川大大小小的庙，包括佛教和道教的，共有一万多座。
所以这棵栎社树是怎么回事？说不清楚，毕竟它有它全身保命的那一套。所以，不要去计较，也不要去议论。这个无用之论，庄子在《逍遥游》里面就谈过了，但是没有这里面的感慨这么深，这么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