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5：周志强｜汪曾祺的抒情现实主义

写着写着就写到了小英子这个人。小英子是谁？小英子是庙里的佃户家的女儿，小英子和小明子年龄差不多，常在一块玩，小明子，长得很漂亮很帅，很好看，而且会画画，所以小英子就经常让小明子来给她画画，为什么？因为她的姐姐要出嫁了，四里八村的人出价都按照一个鞋样子来绣，那么她姐姐可以按照小明子给她画的花，让他画个什么花就能画个什么花，画个桂花就画个桂花，画个栀子花就是个栀子花，所以小英子就跟他一来二去的就熟了。小明子做完了功课没事干就跟小英子玩，俩人到地里去种田，一起去采莲，一块回家过得也不寂寞，这一天，他跟小英子踩水车，踩完了水车，小英子挽篮子就往回走，小明子跟在后面，两个人光着小脚丫。

写到这里，汪曾祺写得很美妙，他说小英子一路在地上走出了一串脚印，它这个脚印很有意思。什么意思？就是足跟小小的，5个脚趾头细细的，中间缺了一块。这个小明子，就看着这一串脚印，心里就觉得有点奇怪的感觉，他说，5个小小的指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搅乱了。一个没有戒律的地方，那么一个小和尚跟一个小姑娘就这么有感觉了。感觉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发生一件事儿，什么事儿？就是明海要去善因寺受戒。

什么是受戒？小英子就问他，“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真的。”“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不受戒不行吗？”“不受戒的是野和尚。”“受了戒有啥好处？”“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什么叫‘挂褡’？”“就是在庙里住。有斋就吃。”“不把钱？”“不把钱。有法事，还得先尽外来的师父。”“怪不得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还要有一份戒牒。”“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就是！”“我划船送你去。”小英子送小明子去受戒。到了善因寺发现善因寺好大，好大的一个庙，庙门的门槛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小英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寺庙。在这里汪曾祺非常详细地描绘了寺庙的威严，他的语言都是一个单句，两个偶句，“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边一块，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大字：‘放戒’，一块是：‘禁止喧哗’。”

“这庙里果然是气象庄严，到了这里谁也不敢大声咳嗽”“明海自去报名办事，小英子就到处看看，好家伙，这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装修了不久，天井有二亩地大，铺着青石，种着苍松翠柏，大雄宝殿，这才真是一个大殿，一进去凉飕飕的，到处都是金光耀眼。”汪曾祺让一个小姑娘去看一个巨大的寺庙，表面上他写的是寺庙给小英子带来的震撼，实际上汪曾祺在默默的告诉你，戒律森严是什么。这是一个大的寺庙，到处是威严。有绒花绢花鲜花、有珊瑚树、玉如意，有整颗的大象牙，香炉里烧着檀香，这一切都是小女子没见过的，但这一切也带着肃穆、庄严。一个小小的弱小的姑娘和一个如此高大的寺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汪曾祺的小说，非常好玩的一点，他的小说里面凡是写到水边的人，生活在水边的人都是纯真淳朴的人，凡事写到街头的人，像寺庙里的、官衙里的都是阴险狡诈的。汪曾祺他的小说两个意象，水边的意象和街头的意象，这两个意象，一个代表着光明淳朴，一个代表着黑暗和狡诈。那么小英子有没有被寺庙所吓住，小英子买完了东西，她要回家了，她要跟小明子来道别。这一段写的好玩极了。

她去找到小明子，发现小明子正跟好多和尚在一块吃饭。寺庙多么的庄严，多么的肃穆，它的戒律多么的严格，跟荸荠庵完全不一样的。好真稀奇，那么多和尚吃饭，竟然不出一点声音。“她看见明子也坐在那里，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喊一声，‘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的，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看着大摇大摆地走了。”汪曾祺在这里写出了什么叫做对于庄严肃穆的这一些条条杠杠的无视。汪曾祺认为人生最美的就是小英子的这种状态，你那么威严，那么了不起，抱歉，我感觉不到。

她不仅仅是率真无邪，还有一种对于那些道德律令，莫名其妙的规矩，完全不在意的内心的创立。这一段，就是莫言在《红高粱》里面所写的精神。我用红高梁酒烧日本人的坦克，我为了我的女人，我就振臂一呼，付出生命，让血流满地，这就是对生命力，蛮荒的生命力的歌颂。同样汪曾祺看起来如此淳朴的语言的背后，和莫言那种粗糙的语言，他们要表达的东西是一样的，就是对人生的内心的淳朴的精神，对这种蛮荒的来自于生命底层的那样一种生命力进行着一种歌颂和赞美。下面好玩的在后面，小明子终于受完了戒，小英子就来接她。

隔着一条护城河，小英子就喊明子，明子也在喊小英子。“你受了戒了？”“受了”“疼吗？”“现在还疼么？”“现在疼过去了”然后她就问他哪天回去，后天回去她来接他。结尾，我把这个结尾称之煞尾，什么叫做煞尾？突然打断，这不是真正的结尾。换句话说，这不是真正的结局，结尾不等于结局的。结尾不是结局，结局是最后人物的命运怎么样，而结尾是我不再讲这个故事。在这里，煞尾，汪曾祺不再讲这个故事，我们来看汪曾祺的结尾。“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她看见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领子，就说：‘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脱了，你不热呀！’”

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她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明子说，没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个山东和尚骂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烧了！”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是的。”“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他屋里很香？”“很香。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听说他会做诗，会画画，会写字？”“会。庙里走廊两头的砖额上，都刻着他写的大字。”“他是有个小老婆吗？”“有一个。”“才十九岁？”“听说。”“好看吗？”“都说好看。”“你没看见？”“我怎么会看见？我关在庙里。”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什么叫‘沙弥尾’？”“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

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你当沙弥尾吗？”“还不一定哪。”“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还早呐！”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你也不要当沙弥尾！”“好，不当。”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你说话呀！”明子说：“嗯。”“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明子大声地说：“要！”“你喊什么！”明子小小声说：“要——！”“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到了今天我老了，再读这个结尾，我又感觉到一丝充满了悲伤的温暖，这个经历好玩极了。汪曾祺让小英子和小明子永远定格在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他永远定格在美好的、美丽的大自然的风景当中。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他前面是写了怎样的庙宇的森严，他写了怎样的戒律的这种坚硬，其实汪曾祺在这里煞尾的形式既留住了这个世界留不住的东西，是什么？十三四岁的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男孩他们的约定和社会在你的头上烧下的戒疤给你的规定，这个约定是多么的脆弱，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我们可以想象很快小明子就会长大，很快小英子也会长大，他们就会知道，他们只不过是在那个时候，在他们感觉不到规定的重要性的时候，那么淳朴的许下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诺言。

汪曾祺是知道人生所有的允诺，我爱你的允诺，我去这个为你付出的允诺，我愿意为你承担的允诺，都会在社会的规定性面前被打得粉碎。但是汪曾祺却宁愿用一个煞尾，让允诺的时刻永远的定格在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的那么淳朴的自然，那么没有任何社会的规定性的芦花荡子里。所以一方面是悲伤的，但另一方面我们也能看到汪曾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一种美丽的语言来写悲伤，因为也许人世间到处都是绝望，但我可以在我的小说里，在我的语言中留下希望，留下温馨。这就是受戒这部小说它的内在的辩证。

通过这个我们可以感受到汪曾祺的抒情现实主义，我特别欣赏汪曾祺的抒情现实主义。汪曾祺在一篇散文里面曾经说，说受过伤的心是有璺的，什么叫璺？如果你的手里有特别好的陶瓷，你把它掉到地下了，没有摔碎，留下了好多裂纹，这个裂纹就叫璺。我们山东话有方言，汪曾祺说受过伤的心是有璺的，璺既是对受过伤的记忆，璺又是对维持一颗心不破碎的一种努力。懂得了汪曾祺的辩证法，我们才能读懂汪曾祺。

在《大淖记事》里面，他写巧云被霸道的坏人给强奸了，和他一起长大，相爱的十一子去讨回公道，结果被人打的临近死亡。偏方说给他喝用尿碱熬的汤可以把他救过来，巧云就用尿的碱熬了汤，在十一子的耳边说，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我第一次看到这儿，泪水忍不住的涌出来，一个弱势的穷人被人家打了，也只能回来喝尿救自己。可是汪曾祺竟然这样写，他说十一子微微听见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写到这里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让我内心流泪的是他结尾汪曾祺说，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

我觉得这就是伟大的汪曾祺。他让这些受尽了磨难的人，十一子和巧云之间，他们两个人之间还维持着这么坚定不移的彼此的爱和责任，所以巧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尝了一口，神来之笔，还有比这样的一种语言更令我们灵魂震撼的么！汪曾祺在《跑警报》里面来写中国人。我刚刚说了日本的飞机天天来炸，汪曾祺开玩笑说，日本的飞机可准时了，他来炸之前还会通知你，他说10点来绝对不会9:30，准时来的。在结尾的时候，汪曾祺说，为什么昆明的人把日本的空袭警报称为叫做跑警报，说如果叫逃警报就显得太悲观了。只有跑警报，又写出了速度，又写出一种从容。

汪曾祺说，日本人派飞机来轰炸昆明，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是吓唬昆明人，施加威胁，使人产生恐惧，他们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弹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就永远征不服的。汪曾祺在苦难当中，在轰炸声里面，歌颂的是我们的这种不在乎。

汪曾祺的深刻就在于他发现了没有力量的，最普通的老百姓，最后只有一种对生和死的不在乎，他歌颂不在乎，但同时也写出了不在乎的悲哀。他的著名的小小说《陈小手》。在陈小手当中他写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是，陈小手是一个男的，但是他是妇科大夫。为什么叫小手？因为接生的时候男人的手太大了，他是个小手，他总是接生的很顺利。结果有一个保安团的团长，他的老婆难产，没办法，只好找陈小手去给接生。汪曾祺的语言写得多么的鲜明，“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这很霸道。

陈小手手费了半天，终于弄完了，说“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团长呲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你看这种能处置别人生命的人说话的样子跃然纸上，然后拿出20块大洋给陈小手说，“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啊。”“哎呀，太重了，太重了！”喝了酒，揣上20块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不送你了。”陈小手出了天王庙，骑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团长觉着怪委屈。

汪曾祺就是这样，以这样一种鲜明的语言，以他独有的面对悲哀、坚守、温暖的这样的态度，来留给世人他的作品，留给我们字里行间他的坚持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