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3：周志强｜汪曾祺的文学之路

谁能够把汉语的特点发挥到极致，许许多多的文学家都可以做到，但是在当代作家里，能够把汉语的美发挥到极致的，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就是汪曾祺。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今天似乎还没有哪个作家他对语言的体会和了解，能够超得过汪曾祺。我写过一本书，叫做《汉语形象中的现代文人自我》。我给汪曾祺下过一个定义，叫什么？现代旧文人。这是一个辩证法，他生活在现代，可是他身上的充满了旧文人的气息。

汪曾祺1920年出生，江苏高邮人，他曾经到西南联大去读书，汪曾祺大量的散文回忆西南联大，他讲西南联大，到翠湖里面去吃茶，然后要嗑人家的瓜子，这个茶老板怎么来算钱，看你嗑了多少碟，按碟数，一碟瓜子一碟的钱，他们几个就把吃完了的一碟瓜子盘子，扔到翠湖里面去，然后再上了几碟，吃完了再扔，最后算账的时候没多少钱。老板就知道这些学生会往湖里面扔碟子，就专门派人去打捞这些碟子。汪曾祺后来回忆说，你看这个老板多么的敦厚，他知道我们扔，然后他派人去打捞，可是他并不跟我们计较。

汪曾祺写的西南联大是一个乌托邦的世界，他写图书馆的老头，他去看书，去图书馆，按说是9:30开门，可是他10点了还不来，老头进了开了门，然后先把时钟拨到9:30，就表示我9:30来的。下午比如说是4点下班，可是3点他就想走了怎么办？他就把那表拨到3点，然后走了，到点了下班，他写了一种闲适和自在。

汪曾祺在他的《跑警报》里面写出了种种西南联大那个时期，人们那种独一无二的对真理的追求的精神。那么他写道说，有一天一个同学他们家里人给他寄了一个袍子，在昆明天冷的时候用的比较少，用不大上袍子，他们就把那袍子给他卖了。同学回来以后，他们就说，同学我今天晚上请你吃饭，然后他们就出去大吃一顿，这个同学还挺感激的，你还请我吃饭，吃这么好，为什么？他们告诉他说这是你的钱，这是你的卖袍子的钱，把饭钱算出来，把剩的钱再给他。

那么汪曾祺写的西南联大，充满着人生的志趣。不要忘记那是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为什么会这样？四个字，朝不保夕。敌人的飞机随时来轰炸，今天你还在这活着，明天就可以炸死，所以西南联大的人就成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当中最能够称得上是知识分子的一代人。他们除了热爱真理，他们什么也不在乎，因为随时都可能死掉，朝生而夕死，今天生明天可能死的这样一个背景下，点燃了中国现代高等教育史上最亮的一颗星，可以说是我们知识分子心目当中的永生不灭的火炬。我去西南联大参观，因为南开大学跟西南联大是有渊源的，正好我的好朋友的学生就在西南联大博物馆，还专门赠了我一个西南联大的校徽啊，我到现在还珍藏着。这是非常让我高兴的一件事。

汪曾祺在西南联大毕业以后，因为他追求一个女生，后来他的妻子这个女生到一个中学里面去当老师，他也到中学当老师。中学的特点是什么？整天见不着校长，为什么？因为校长要到处找吃的去，找钱给大家弄吃的，所以他们上午上课，下午开始挖野菜，你看见校长就知道可以吃一顿好的了，就这么有一顿没一顿的。汪曾祺，一边写作一边教书。后来抗战结束以后，他去香港，结果他竟然在香港下船的时候，在电线杆上看到了一个贴着的报纸，上面写着著名青年作家汪曾祺不日赴港，汪曾祺知道了原来我还有点小名气，但尽管如此，他在香港也差一点饿死。

后来他一直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然后又随军南下，最后因为他的妻子在北京，1950年又回到了北京。到了北京以后，参加过土改，而且在博物馆、文联、民间文艺研究会都工作过，最重要的一个事，当时很重要的一个杂志，包括老舍都很重视杂志，他在《说说唱唱》当编辑，注意，《说说唱唱》是个戏曲杂志，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汪曾祺认识了很多京剧大腕，比如说袁世海等等。他写了一个叫做《范进中举》这样一个剧本，因为他人缘好，像袁世海这些著名的京剧角都给他办过，给他演过《范进中举》，演完之后，汪曾祺就问，说我这个剧写的怎么样？他们说你这剧写的挺好，但不适合演出，他不太会写京剧。

到了五八年，他被划为右派，划成右派，这个事也好玩极了。当时划右派也是有名额的，单位，你们单位有几个名额？怎么办？只好就选。可是谁选谁也不好意思，正好选了一个多月没选出来，正好汪曾祺出差，他出差回来一周，通知他，你成了右派了。为什么？因为你走了，大家都好意思就都选你了，就把他选成右派了，他就莫名其妙的当了右派，当了右派就跑到张家口一个农科所去，去劳动改造，让他干什么？到农科所让他画马铃薯，因为他从小跟着他爸爸汪菊生学画画，画马铃薯，后来汪曾祺在散文里面说，不画不知道，一画吓一跳，说我原来以为马铃薯就那么几个，画了才知道原来世界上马铃薯有几千个品种，他后来老了以后他开玩笑，他说我别的本事没有，说我辨认马铃薯的本领，那谁也比不过我。随便拿个马铃薯我就能够说出它是什么品种，因为他画了很多的马铃薯。

有意思的是，右派给他摘帽，又是喜从天上降。就有一天他正在劳动，一个镇长干部就通知他说你是叫汪曾祺吗？是的。你爱党爱社会主义吗？是的。说你是不是对什么什么有意见？汪曾祺说没有意见。那好吧，你现在不是右派了，跟我回去。汪曾祺都蒙了，我为啥成为右派？我也不清楚，现在我为什么不是右派？我也不清楚，他想问问那为什么我就不是右派了？镇长干部，穿着军装的干部就跟他说，你不要多问，你跟我走就行了。原来江青、于会泳要写样板戏，看中了汪曾祺的文笔，他这不写过京剧吗。汪曾祺回去以后写的京剧是什么？《沙家浜》。后来汪曾祺因为沙家浜的问题还跟别人打过官司。

那么，汪曾祺写《沙家浜》这个词，写得非常的有典故。可是你又感觉不出来。比如说汪曾祺写的最有名的《智斗》，《智斗》里面，他用了苏东坡的诗，化用了苏东坡的词，化用了杜甫的诗，里面隐含着一些典故。可是我们不知道，大家都读不懂，读不出来，汪曾祺用这个语言真是出神入化。而且汪曾祺还说，说毛主席还给他改过，把春天的“天”字改成“春色”，而且《沙家浜》一开始叫《芦荡火种》。毛泽东说这个叫《芦荡火种》，火种这不就灭了么？改名叫做《沙家浜》。因为当年和于会泳、江青合作过，他还专门夸过于会泳，他觉得于会泳懂音乐的，他也认为江青也是懂戏的，可是这一段经历汪曾祺倒霉了。

文革没有到来，他是第一批右派。文革期间他跟江青合作，可是他写完了《沙家浜》，江青就把他撂到一边去了。可是文革结束他又成了三种人，为什么？因为你当年是跟江青跑的，你们是跑在一起的，文革结束以后汪曾祺非常的郁闷，他天天跑到现在中央电视台发射塔的附近，那里有一个公园，每年春天有开樱花的，他每天到那公园里面去，迷上了喝酒，为什么？因为心中郁闷。他当时受到江青的指派，还去内蒙做过访问，写了在粉碎四人帮以后发表的第1篇小说叫《骑兵列传》。大家没有多少人喜欢这个小说，可是后来《人民文学》约稿，他一下子就写了一篇小说，在1979年的时候，这本小说叫做什么？叫做《受戒》，有人来约稿，汪曾祺高兴极了，他都不相信，还会有人让他写东西，尽管汪曾祺到这个时候已经快60岁了，59岁了，可是汪曾祺却觉得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写出好东西了，因为他已经年纪大了，已经老了，但是汪曾祺却不知道，他就是一个大器晚成的作家。

汪曾祺的后期，就是1979年之后的作品，才把他真正的推向了文学的巅峰。《受戒》一出，一片叫好声，立刻获了各种各样的奖。而且汪曾祺不仅声名鹊起，而且他好像又找到了用笔的方法。之后汪曾祺写了一系列的短篇小说和大量的散文，发表了很多关于文学的一些见解和认知。他一方面画画，一方面练字，一方面写小说，写散文。1997年，他在北京得了重病，那么他最后眼睛分不出颜色，第2天就去世了。汪曾祺这一生真是过了一个简单又感伤又悲愤的一生。他的这一生的遭遇是颠沛流离，简单就是说好日子没过多少，所以他对世界的这种感受是充分的感受了世界的冰冷，世事的沧桑和人情的冷暖。

但是，正因如此，汪曾祺却用非常温暖的笔来写他经历的这些寒冷，来写他人生经历的这些苦难。他终其一生钟爱文字，一生画画、写字，不断的写小说、写文学作品，他终其一生爱一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晚年他进入了创作的高峰，可是他的妻子却精神出现了一些问题，常年卧床不起。汪曾祺因为遭遇不好，没有大房子，只住在一个非常逼仄的房子里面，他的妻子常年瘫痪，搞了一个屏风，屏风后面他妻子躺在床上，这边就是一张书桌，他在上面不断的写东西。他的妻子很焦虑，有焦虑症，过一会就喊他，每次不管汪曾祺有多么伟大的灵感，有多么了不起的创作，他总是搁下笔，走到床边，握着妻子的手，和她絮絮叨叨说一番话，安抚她的情绪，直到他的妻子安静下来，他才回去继续进行自己的创作和写作。无数的艺术家留着长头发，还有着怪脾气，动不动就是你伤害了我的灵感，你这一下子我这个诗写不出来了，各种各样的这种借口。

可是有谁知道，生活在小窟窿里面，吃一个兔头，喝上二两酒，陪着妻子不断地絮絮叨叨，一生也没有走太远的老作家汪曾祺，他却能够写出这样震撼到我们心灵的各种各样的优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