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6：周志强｜文学语言的陌生与蕴藉

我想最后拿一点点时间再给大家聊一聊，文学语言的魅力何在。在这里可以聊个小八卦，就是小英子是有原型的，是汪曾祺童年时期家里的一个保姆。最后她很长寿，好像80多岁还健在，有记者曾经问过，找到了保姆，就问她说，你还记得有个人叫汪曾祺吗？当年的小英子，后来的保姆就说过，不知道，没这个事，完全忘记了。所以汪曾祺所说的43年前的一个梦，这句话还是有点小八卦的。

我想文学语言的魅力真的不在于文学语言本质，而在于文学语言，为什么以这样一种方式呈现出来的作家的怎样的一种看待世界的态度？那么在这个基础之上，我们也可以给大家谈一谈文学语言的一般的一些魅力。

首先，文学语言它不是一般性的语言，文学语言是特殊的语言，怎么个特殊法？你看这里有个很有趣的一个例子，大家看这里有一段话，这段话叫什么？叫便条。我吃了放在冰箱里的梅子，它们大概是你留着早餐吃的，请原谅。它们太可口了，那么甜又那么凉。这个便条就是我吃了人家的东西我留个便条，可是我们把这个便条按照诗的形式来排列，还是这些语言，但是它就跟生活的语言就不一样了。

我吃了放在冰箱里的梅子。它们大概是你流留着早餐吃的，请原谅。它们太可口了，那么甜又那么凉。好玩极了，其实这确实是一首诗。这首诗它完全用的日常语言，但是文学语言跟日常语言不一样。在日常语言当中我们来看，那么甜又那么凉这句话，其实不写是最好的，我吃了你的东西，为啥吃？因为它太好吃了，那么甜那么凉，你说它不更动气，你吃了那么甜那么凉，那我呢。但是在诗里面那么甜又那么凉，这个是最有魅力的地方。这首诗通知你说，我吃了你的东西，那么甜又那么凉。甜和凉的感觉来告诉别人说，如果我的感性能够得到解放，那么那些理性的规则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作为生活语言的便条是道歉，作为诗歌的便条是宣布人的感觉可以战胜理性规范，那么这首诗也恰恰是美国垮掉的一代的精神价值观的一个体现，只要我有好的感觉，只要我有感觉，我才不管那些东西呢。实际上这个规定、那个规定在我的感觉面前都没有意义，所以只要是文学语言，就不能按照日常语言去理解的。

那么文学的语言有哪些有趣的魅力？首先，文学语言一定要给人一些陌生感，它跟日常语言一定要不一样才行。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们来看在这段当中最好玩的一句就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李白写杨贵妃长得漂亮，杜甫也写杨贵妃长得漂亮，但李白比杜甫写的好，为什么？因为李白的语言更加有陌生化的效果。跟大家一般说的语言不一样，杜甫说杨贵妃漂亮的时候就说她眼睛怎么样？眉毛怎么样？头上是什么发型，然后戴着什么首饰。可是李白却说，杨贵妃这么美，我看见云就想起她的脸来了，感觉到春风吹过的时候，我就想起她走路的样子来了。其实这个话放在生活当中，这是不可能的。显然这一段话，完全违背了我们日常的说话的习惯。

文学语言的第一个魅力就是陌生。文学语言的第二个特点是什么呢，就是蕴藉，文学语言总是比生活的日常的语言包含的意思更多，卢纶的《塞下曲》。蕴藉就是它可以同时包含完全相反的意思。“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我们来看，两个意思都有的。第一个是他追了吗？欲将轻骑逐，想去这么追，可是大雪满弓刀，说明他没去。那么他追了吗？也有可能去了，本来想骑个马就去追，可是不好办了，只好拿着弓一路拔山涉水的，跑着去追他。

同样一个道理，大家都很熟悉的一首诗，也是卢纶写的，也是《塞下曲》。说有一天将军在这里走路，“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月黑风高听到有动静，我们将军一箭就射过去，非常的机灵，第二天一看，剑都射到石头缝里面去了，射到石头的脚上去了，我们的将军有神威，很机敏。可是这首诗也可能是这样的含义。稍有风吹草动，我们将军就沉不住气了，一箭就射过去，可是大黑天的也不敢看射中了没有，赶紧跑了。第二天早上才敢去看一看，射到石头里面去了，昨天吓坏了，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石头都射进去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例子啊可能是这么来的，但是这就叫蕴藉。但是真正的蕴藉可不是像我说的那么搞笑，我是故意把这两个诗讲成这个样子。

我们来看真正的蕴藉，“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看起来都是大白话的诗。其实我们细读就发现它的蕴藉的含义特别多，白日依山尽，这说明它往西边看，黄河入海流，说明往的东边张望，就这一句话，一个人往西边努力的看，看到白日都看不到。再往东边看，看到黄河一路而去，我们感觉到的这个人东张西望，内心是多么的苦闷，甚至于多么的虚无和彷徨。欲穷千里目，想看得更远，更上一层楼。表面上这是励志的，要想看得远就得走得高，但实际上这句话的蕴含的第二个含义是什么呢。往东看，往西看，寻找人生的秘密，可是看不到。

白日，太阳被山挡住了，黄河在雾霾当中看不到，我内心的这种彷徨和焦虑却依然存在，我只好就再上一层楼，让我看得再远一点，看看我能不能找出这宇宙和人生的内在的奥秘。这就叫蕴藉，你可以说这首诗是励志的，鼓励你奋斗的更高层，你也可以说这首诗是沮丧的，因为即使爬的高，看得远，依然不能穷尽日落和黄河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