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精制版18】加里·厄顿:《第一本新编年史与善政》| 印加帝国的兴起与覆灭

【中文精制版18】加里·厄顿:《第一本新编年史与善政》| 印加帝国的兴起与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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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文稿 


你好,在今天的节目中,我们请到了哈佛大学人类学系的加里-厄顿教授,他将向我们介绍一部讲述南美印加帝国历史,以及秘鲁地区印第安原住民“安第斯人”文化的史书。



反抗殖民者的历史叙事


这本书的书名叫作《第一本新编年史与善政》。你们当中的许多人或许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本书。但它是世界上唯一一部流传至今的、出自印第安原住民之手的、关于其自身历史的史书。它的作者瓜曼-波马,是生活在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的秘鲁地区的印第安原住民、“安第斯”部落的贵族。


全书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讲述的是在西班牙征服者到来之前印加帝国的历史,以及在印加帝国建立之前秘鲁地区的印第安原住民“安第斯人”的文化传统与日常生活。第二部分讲述的是西班牙人到达不久之后,在征服者内部发生的动乱与自相残杀。最后一部分讲述的是从西班牙内战结束、真正的殖民统治开始,到作者瓜曼-波马生活的年代的历史。


公元1615年,也就是瓜曼-波马生命结束的前一年,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完成了这部史书巨制的手稿。但它与其说是史书,不如说是一封信,一封长达1189页、并配有数百幅精致手绘插图的“陈情书”。它的收信人,是“西班牙黄金时代”的第二位君王,也是当时秘鲁地区的殖民统治者,哈布斯堡王朝的腓利三世。


这封恳切无比的信只有一个目的:向殖民者的最高领袖西班牙国王介绍他远在新大陆的殖民地,以及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印第安原住民“安第斯人”和他们独特的文化。他期待国王能因此产生“理解之同情”,进而以更大的同理心善待此地的民众,让“安第斯人”实现他们在西班牙殖民地上的自治,阻止印第安文化的消亡。


波马想要的,显然是一场对话。然而这场对话的主角,却似乎不是对话双方的任何一方,而是横亘在西班牙殖民者与安第斯被殖民者之间的另一个巨大的存在:印加帝国。在西班牙殖民者到来之前,安第斯人处于印加帝国的统治之下。


印加帝国是十五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安第斯山脉上兴起的一个南美帝国。它实际统治的时间非常短,从1470年左右到1532年被西班牙人征服,只有几十年。但组成印加帝国的各个安第斯王国,其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三千年左右。这些王国在长期的发展中逐渐变得越来越强大,形态也越来越复杂。最后的高潮,就是印加帝国的形成。


我们通常使用的“印加”一词,从广义上来说,可以指印加帝国或在印加帝国统治之下的每一个人。但它也可以确指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统治印加帝国的印加皇族。这个皇族从1470年左右开始掌权,到1532年印加帝国被西班牙人征服时,已经经历了十二代国王。我们所熟知的马丘比丘遗址,就曾经是这个皇族的皇家庄园。


在全盛时期,印加帝国的人口达到了一千两百万之多。它的疆域从今天的厄瓜多尔与哥伦比亚的边界处一直向南延伸,跨越了哥伦比亚、秘鲁、玻利维亚的大部分地区以及阿根廷西北部,一直延伸到今天的智利中部。无论从疆域还是人口规模上来说,鼎盛时期的印加帝国都超过了当年的玛雅帝国和阿兹特克帝国,是“新大陆”上最大的帝国。


然而,这个盛极一时的大帝国却在西班牙人到来后不久就戏剧性地迅速崩塌了。比西班牙征服者的枪炮更早登陆美洲大陆的,是欧洲的各种传染病。从十六世纪初开始,从中美洲到南美洲的西海岸地区,就爆发过多次包括天花、疟疾、麻疹、伤寒、白喉等疾病在内的大规模瘟疫。


由于此前生活在美洲大陆上的原住民从未被暴露在这些病原体之下,也就没有产生过相应的抗体;再加上印加帝国发达的道路交通网络,因此这些输入性传染病一时间在原住民中造成了相当惨重的伤亡。病死者中甚至还包括了印加帝国的几个皇子。据统计,在1532年西班牙人皮萨罗以极少数的兵勇和武器征服印加帝国之前,这个大帝国中已经有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口死于传染病。


西班牙人以胜利者的姿态接管了印加帝国。接下来就是要以胜利者的姿态书写历史。在他们的历史叙事中,印加帝国是残暴的,因此西班牙人对印加帝国的终结和接管就具有了合法性,他们对原先处于印加帝国统治下的、包括“安第斯人”在内的印第安原住民的殖民统治也就具有了合法性。


我们如今对印加历史的了解,大多来自于1532年西班牙征服印加帝国之后西班牙人的相关记载。这些人包括来到美洲大陆的西班牙探险家、旅行家、牧师、行政官员等等。他们留下了许多史料,但这些从征服者的视角讲述的故事,它的可靠性是很值得怀疑的。


当然,这并不是说所有西班牙人书写的印加历史都是不公正的。到了殖民时代后期,西班牙人开始意识到印加帝国的优越之处,开始欣赏其在工程学、工艺美术、纺织、冶金等多方面的成就。但即便是这样的言论,也是出于西班牙殖民者的视角。另外也有一些个人,比如像巴托洛美-卡萨斯这样的神父,表达过对遭受西班牙殖民者虐待的印第安原住民的关切,为改善他们的境遇积极奔走;同时也对殖民政权进行过尖锐的批判。但这样的声音毕竟是少数。


关于印加历史的主流叙事,仍是殖民者站在殖民者的角度进行的殖民叙事。出自西班牙人之手的史书,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同时也怀有明显的私心——他们就是想证明印加国王是残暴的,西班牙人对印加帝国的征服是要救原住民于水火,因为只有这样,他们的征服才会具备充分的合法性。



被殖民者讲述的历史故事


造成历史叙事角度单一甚至偏颇的原因,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殖民者想要文过饰非、为自己唱赞歌。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印加帝国和美洲的原住民们没能提供与西班牙人的历史叙述相抗衡的、足够丰富精致的另一套历史叙事。原因很简单,因为印加人没有自己的文字系统。


人们之所以对印加帝国知之甚少,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印加人没有文字书写的历史。南美的另外两个大帝国,玛雅帝国和阿兹特克帝国都有文字系统,也都有文字历史。但印加人用来记录历史事件的主要方式,是一种叫做“奇普”(Quipu)的错综复杂的结绳记事法。具体操作方式是在羊毛线、棉线等纤维线上打结来记录信息。


现今世界上大概存在750条这样的“奇普”,破解它们就是我们这些研究印加历史的学者面对的一项重要课题。这些“奇普”包括了不少印加帝国的信息,从行政要闻到人口数据和贡赋记载,都有。但这只能算是一种信息记录,它不是文字,也不是历史叙事。因此我们无法从中获知印加人如何讲述自己的历史、如何看待自己的历史。


我们的主人公瓜曼-波马意识到,作为印第安原住民中极少数受过良好教育、精通多种原住民语言和方言、同时也具备基本西班牙文读写能力的人,他应该承担为印第安人书写自身历史的责任。他应该向世界,也向他最期待的读者西班牙国王,呈现一个真实的印加帝国的历史,以及曾经在这个帝国统治之下的各个原住民部族真实的生活面貌。


大约在西班牙征服印加帝国之后不久,瓜曼-波马出生在前印加帝国外乡的一个中高级贵族家庭。他们的家族世代居住在安第斯山区,大致范围在今天秘鲁境内。根据波马在这本书中的描述,他的父亲曾经是印加帝国的一位领主,母亲则是第十代印加国王托帕-印加-尤潘基的后代。


尽管在他出生之后不久印加帝国就已经覆灭,但由于自己的原住民贵族出身,波马自小就成长于原住民文化传统中,对复杂丰富的原住民文化有很深的认同。他的母语是印第安人的两种方言,盖丘亚语和艾马拉语。在青少年时代,波马又跟随自己同父异母的西班牙混血兄弟学习了西班牙语。随后在为基督教会的牧师担任翻译和助手期间,波马阅读了大量的文艺复兴早期的神学、哲学和地理学著作。他的西班语也在这一时期日趋精熟。


波马显然很明白自己这种独特的出身和知识背景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除了他之外,或许再没有别人能承担起这个为自己的族群、自己的文明发声的历史使命了。波马知道他要孤身一人打一场战争,但这是一场“义战”,他必须去参战。这是他的责任。


这种责任感在波马随后的一次经历中变得更加强烈。作为一个已经皈依了基督教的原住民,他曾经作为助手和翻译,与西班牙的传教士一起在秘鲁地区宣教。而这期间的所见所闻,直接促使他决定下定决心撰写这本以印第安人的视角讲述的印第安传统的史书。


大约在1550到1560年前后,也就是波马三四十岁这段时间,他曾经陪同一位基督教传教士在乡间推行“破坏偶像运动”。他们的任务,是要劝说当地人放弃对原住民神祇的崇拜,转而皈依耶稣基督。因为对于“一神教”的基督教而言,天地间的真神只有一个,崇奉其他神祇,属于“拜偶像”的行为,这是极其严重的宗教罪行,因此必须清理。这种清理,就叫做“破坏偶像运动。”


这段破除偶像崇拜的宣教经历让波马产生了挥之不去的幻灭感。他目睹了基督教神职人员对原住民的残酷虐待,也亲身体会到了他所属的“安第斯”原住民传统与外来文化之间的剧烈碰撞。他仍然笃信基督教,但他也意识到必须得做点什么了。否则假以时日,这种独特的印第安文化早晚会被残酷的殖民统治所吞噬。


于是,波马开始为他鸿篇巨制的印第安史书做准备。既然他的目的是要赢得西班牙国王对印第安原住民及其历史文化传统的同情,他就必须找到能使双方产生共鸣的地方。


他找到的第一个突破点,是向西班牙国王解释印第安原住民,包括他所属的“安第斯”部族,为什么会有在基督教徒眼中罪大恶极的“拜偶像”的行为。


关于他所属的印第安原住民部族“安第斯”部族,波马有一个重要的观点。他认为“安第斯人”其实在欧洲人来传教之前,就已经是精神上的“基督徒”了。他们的道德理念和宗教理念在精神实质上都是与基督教相通的。但是印加帝国的统治者腐蚀了他们的这种信仰。因为印加国王总是宣称自己是神,是太阳的儿子,因此要求他统治下的印第安各部族民众祭拜他。


事实上,在波马看来,腐蚀了原本纯良的“安第斯人”的,不只是自称神祇的印加国王,还有一些西班牙殖民者,其中就包括那些在宣教过程中对“安第斯”民众滥用职权、甚至对其进行残酷虐待的基督教神职人员。波马说,基督教牧师总是宣称自己的任务是教化民众、让民众知晓道义原则。但其实“安第斯人”根本不需要教化,他们本身就有很强烈的道德感。整个印第安原住民群体,其实都具有一种基本的道德观念。换言之,是殖民者腐化了这些良善和正义的被殖民者。


波马试图赢得西班牙国王同情的第二个策略,是淡化印第安原住民在一位欧洲国王眼中的异域色彩,设身处地地考量西班牙国王对这种异域文化的可能的接受程度。


波马了解殖民地中的权力结构,也很有政治嗅觉。他知道,只有国王才是正义的最高仲裁者,一切政策也都是出于国王的旨意。所以他很清楚,要想真的改变现状,只能先赢得西班牙国王的同情。因此,他在介绍印第安历史和文化的时候,总是不断地想象到他的读者腓利三世读到书稿时候的样子,尽可能考虑到他对这种异域文化的接受程度。他甚至构想了自己把书呈送给腓利三世时的场景,还把这个场景画成了一幅插图:腓利三世高坐在皇位上,他手持书稿跪在国王面前,正欲将书稿递送给他。


因此,为了方便西班牙国王理解、最大限度地让他产生共鸣,波马想了很多办法来淡化印加文化的异域色彩。比如,当他需要用某些晦涩的词汇或术语介绍某种事物时,或是需要对某个看上去比较怪异的插图做出解释时,波马总是会用比较“西班牙”的本土化的方式进行讲述。这样就不会让国王感到困惑,也不会让他觉得有拒斥感。


此外,因为波马这部史书中交替使用了三种语言:他的母语盖丘亚语跟艾马拉语,还有他后天习得的西班牙语,因此一般读者读起来会相当吃力。为了弥补语言表达的滞涩,也为了增加趣味性,波马为这部史书搭配了数百张手绘的精致插图。


一幅画胜过千言万语。这本书中有差不多四百张插图,它们表现的内容和主题相当广泛。有的呈现了印第安人的日常生活场景。比如大贵族、小领主、以及普通百姓的服饰;印第安人使用的农具;人们在丰收时节如何猎鸟,又怎样把鸟儿从农作物上赶走。有的则描绘了高大的西班牙征服者如何杀死矮小的原住民土著酋长。这些插图中甚至还有对西班牙人乱伦丑行的描绘。


此外,这本书的插图还详细描绘了十二代印加国王以及他们的“考娅”、也就是王后的相貌,以及象征着他们不同性格和地位的服饰和个人物品。现在学界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就是探究这些服饰和物品与其使用者之间的对应关系,是如何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也就是说,在不同的时代,印加国王和王后所穿着的服饰、使用的物品,都有不同的讲究。关于这一点,学界现在还没有达成共识。但波马的这些插图为印加历史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遗落四百年的手稿


然而,波马用历史书写来改变历史的宏愿却最终落空了。西班牙国王并没有改变他在南美的殖民政策。但这并不是因为波马的书信没有打动他,而是因为,阴差阳错中,腓利三世从未收到过这封信。


完成书稿后,波马将手稿带去了今天秘鲁的首都利马。之后,这批手稿经由一艘开往西班牙的船被送到了马德里。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封长达一千多页的信没有送到腓利三世的手中,而是最终流落到了丹麦哥本哈根的某个图书馆。


在接下来的四百多年里,这批珍贵的手稿就一直寂寞地躺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直到1908年,一位在哥本哈根档案馆查阅资料的德国学者偶然发现了它,这才使得这部世界上唯一一部印第安人自己书写的印第安编年史重见天日。自1944年在法国出版以来,这部书稿至今已重印了好几次。目前最通行的版本,是1980年在墨西哥出版的原文与西班牙文的对照本。


这部手稿的发现在南美研究学界引起了巨大轰动。学者们很快意识到,这是一部旷世罕见的巨著。波马的许多资料来源于当时结绳记事的“奇普”的记载。它为我们还原了印加帝国的政治体系、社会结构、他们十位等级制的组织形式,以及包括招募劳动力在内的组多社会运行机制。这些记载当中的许多内容,都可以与当时西班牙人留下的历史记载互为佐证。但还有一些内容或者观察角度是波马这部史书所独有的。


但是,四百年的沉寂对于这部独一无二的印第安史书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在冥冥之中,波马和他的手稿等来了一个最能欣赏他们的时代——我们今天所处的后殖民时代。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第一部所谓的“后殖民文学作品”——尽管它是在殖民时代被创作出来的,因此本身也还具有一些殖民色彩。这部书的作者波马来自于被殖民阶层和难以发声的从属阶层,他非常了解殖民统治中的种种权力压迫。因此他做了很大的努力,以一人之勇来反抗这种权力压迫,在殖民者提供的殖民主义历史叙事之外,提供了一种不一样的历史视角。


这部书一方面从原住民的视角还原了原住民所理解的美洲大陆的生活,为我们更加全面客观地了解在西班牙人征服前和征服后的南美历史保存了珍贵的史料。另一方面,它也对西班牙人当时的殖民统治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这种批评非常具有煽动性,有可能会威胁到殖民政权的统治。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这部书称之为“后殖民主义书写”的开山之作。可以想象的是,如果手稿当时真的送到了腓利三世手中,它有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难以逃脱被禁毁的命运。因此,这部手稿在四百年之后才重见天日,其实是它的幸运。因为我们现在处在二十一世纪,这是一个能更好地理解它、释放它的能量的时代。它注定要在这个时间点上重新现身,穿过四个世纪,给我们带来那个来自被殖民者的勇敢的声音。



本节目由喜马拉雅制作播出。本节目中文版由哈佛大学博士杜豫白撰稿、编译,由郝志录制,魔嘉天娱制作。英文版由Zachary Davis, Galen Beebe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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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青鸟鸣音

    非常喜欢主播富有磁性,亲和力的声音

  • 我的桃花源记

    玛雅帝国 阿兹特克帝国 印加帝国

  • Solvayboy

    感谢,收获很多,谢谢主播与教授的倾力付出啊

  • 秋日回声

    文明最后的坚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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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材质书写的,经历几百年依然保存完好

  • 17629527mi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