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真情实感还是真情虚感

喜马拉雅的朋友大家好，我是孙绍振。

上一次我们回答了一个问题：诗歌为什么容易背得上，朗朗上口、老少咸宜、千年不朽？因为它音乐性很精彩。第一个是中国的说白调性与音韵调性结合；第二是韵脚的交替；第三是平仄的交替与相对，还有它的对仗。对仗与不对仗，对仗就有流水记的结合。

我们现在来回答另外一个问题了，为什么呢？我们前面所讲的都是形式问题，外部的节奏，我们现在讲到内容问题。你们能够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们诗歌所以这么精彩，千年不朽，它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它写得很真实呢？是不是越真实越好呢？你们都愣住了。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先举一个例子来给你们看。有一首诗，写天上下雪的。应该说，写的很有特点。天地一笼统，都雪白的嘛。井上一窟窿，很有特点。那个井雪下下去都融化了嘛，一个大黑窟窿，其他都是一片雪白。黄狗身上白，黄狗身上都是雪白变白狗了嘛，那白狗呢？就更白了，白狗身上肿。你们说有没有写的真实呢？应该说很真实。但你们凭直觉，是不是好诗？你们都摇头了，肯定不是好诗，是不是？那问题在说，写的那么真，但不好，为什么呢?

这里有个关键的关键的问题，不在真和不真。真和不真是客观的，关键在于什么呢？我们诗歌是表现客观事件对人的心灵的感应，所以，关键是人的感情。所以说，梅尧臣讲过一句很著名的话，说好的诗啊，应该是，能够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有没有？你们知道这句话？光知道这句话还不够，他还有一句话，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用这句话来评判，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有没有梅尧臣所讲的，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吗?没有。不尽之意就是你们都知道的，以情动人。因为我们不能光用眼睛看，甚至不能光用眼睛看、耳朵听、用鼻子来闻。

一般而言，我们讲五官感觉吧，眼、耳、鼻、舌、身。眼睛看、耳朵听、鼻子闻、舌头舔、身体感触，是不是？但是佛家讲的还不止这五官呢，还有个什么，叫意。眼、耳、鼻、舌、身、意。还有个主观的感情和意志的问题，就是情志，还有主观的心理。那如果要讲感情的话，有了感情，是不是一定就是能够写出好诗了呢？这还要看。从意到诗，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们有句古典诗歌，说太简单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诗大序》里讲的。这话说的有一定道理，心里有东西说不上来就是成为诗，但是这之间，你心里有了感情，有了意念，变成诗，是不那么容易的。为什么诗歌那么精彩？为什么诗人那么少?为什么伟大的诗人那么值得尊敬？为什么一般的人都会讲话，都有自己意志，不能成为诗人呢？因为这里有一个从志、从意到诗的一个曲折的历程。

我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也是很通俗的，也是写下大雪的。雪下得很大，有个平民随便讲了一句话，大雪纷纷落地，这是废话，大白话嘛，那是什么诗呢?那么秀才他有感情了，他讲了一句，都是皇家瑞气。嗯，秀才是比较正统了。然后有个财主就讲了，这是，这个大雪很漂亮啊，再下三天何妨？欣赏雪的美。一个乞丐冻得半死，加了一句，放你妈的狗屁。那么诗很有感情啦，那难道这就动人吗？不会吧，是吧。你们都笑了嘛，是吧。说这里有个关键，就是你感情的兴起。你的感情是不是不尽之意，你的感情是不是深刻，是不是微妙，是不是高贵，是不是人的内心深处的东西？这里有个感情的质量问题。

为了说明这个，我再举一个例子，继续讲下雪。《世说新语》有个记载，谢安有一次跟他的侄子、侄女在一起欣赏下大雪。他出了一个问题，就是你们形容一下，这个雪怎么写法。他这个侄子叫谢朗，男孩子心直口快，就说了，撒盐空中差可拟。把盐从天空里洒下来，差不多可以比拟了。他讲完了以后，他有个侄女叫谢道韫，你们都知道，这是才女，是很有名的，后来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她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这两个人都形容雪，那么你们说，哪个比较好呢？谢安听了没讲话，从比喻来说，这两个都成立。比喻它的特点是，一个本体，一个喻体，是吧？两个之间不同，只有一点相同，就可以形成比喻了，对不对?那雪是白的，那盐也是白的。雪是往下掉，盐也是往下掉。一个是本体，一个是喻体，是吧。那么，谢道韫的比喻呢？雪跟柳絮也一样，也是白的，也是往下掉，也是个比喻，对不对?两个人比喻哪个好呢？我看到语文课本有个教材它写的，说两个比啊，谢道韫有谢道韫的好处，谢朗呢也挺不错。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们觉得怎么样?这所谓的多元解读，你们觉得有没有道理？是胡说八道吗？还是它真知灼见呢?

要我来讲，我说谢道韫的比较好。你们觉得怎么样?为什么呢？这个比喻啊，它要精彩，不单表面上、字面上是相通的，而且它的联想意义要相通。盐从空中掉下来，它是有重量的，是直线的，而且面积是有限的，不可能有一个人撒盐会把全部都撒下去对吧，最多撒一大把嘛。柳絮因为轻，所以雪花飘飘。而且谢道韫很天才，加了两个字（三个字），你们说哪两个字（三个字）天才吗？“因风起”。雪花飘飘本来是下落的，本来是飘飘跟盐就不一样了，又有风把它吹起来，不是往下，而是往上。所以说，雪花飘飘是联想的潜在意义，这是第一点。第二点，这个轻盈的动作，不但符合我们对雪花的联想，诗不是以情动人吗？跟谢道韫这个女孩子的气质有关系。符合她高雅的气质，这是贵族女孩子，对不对？要写出以情动人，这个情还是我的感情，我谢道韫的感情。贵族的，高度文化的人的。如果不像，同样下雪，李白写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那是更夸张了，像席子一样那么大，哪有什么这样大的雪花呢？那可能吗？但是这表现了谁的感情呢?肯定不是谢道韫的，李白的豪迈感情。

关于这句话，我们还值得研究。为什么这句诗特别好。鲁迅说了，我看它的解释也不太妥当。鲁迅说，燕山雪花大如席，还是比较实际的，毕竟，燕山是有雪的，下得很大。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就不对了。他的意思就是不诚实了。我觉得鲁迅这个解释还是比较片面，从感情来说，李白的豪迈的感情，不一定要当地有才能比喻。因为当地有雪花拿雪花来比喻，当地没有不能比喻啊？比如说岑参写边塞的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边塞有梨花吗？有千树万树的梨花吗？那可是草都不长的地方，北风卷地百草折啊，草都黄了，不是说那个地方有这个东西才能比喻，因为胡天八月即飞雪，好冷，哪里来的梨花啊？但岑参，边塞的一个参谋长，他觉得雪花很美，不是冷的要死，而是非常了不起的地方，这个地方像春天一样，满眼的梨花照眼明啊。

还有一个诗人不大有名，但是被毛主席引用了，也讲下雪，战罢玉龙三百万，三百万玉龙在天上打仗，败鳞残甲满天飞，这雪花都是残兵败将，不是柳絮因风，也不是雪花大如席，也不是千树万树梨花，是龙的残鳞败将，有没有这回事？没这回事。你形容，有联想，有感情，符合你的气质、你的特点就可以了，而且语言用的非常精彩就可以了。所以鲁迅的解释是比较片面。没这回事就是好的，燕山有雪吗？广州没有雪就不能写啊？谁见过三百万的龙在天上打架啊？所以主要是感情啊！

像我们福州的林则徐，他由于鸦片战争，禁烟，后来皇帝怪罪他，把他流放到新疆去。他这个人是很豪迈的。福州没有雪，知道福州城里没有，但他看到了。这诗我慢慢念一下，天山万笏耸琼瑶。万笏这个笏啊到了天山了，是新疆啊，笏是大臣的，这个皇帝对话的是捧的手里的那个象牙的那个板，他用来比喻山啊。这不是山，而是笏。耸立的都是琼瑶，玉啊。那么你看到那个图，都是玉下在下在天山上，就像我手里捧的那个笏一样，是这样的。他一点没感到寂寞，导我西行伴寂寥，这雪花下的他一点不感到寒冷，也不感到寂寞，好像是做我的伙伴导我的西向行，导我西行伴寂寥，在安慰我的心灵、安慰我的寂寞，使我有伴了。我的心灵，我与山灵相对笑，他反而笑了，你看一下像，被贬官到比较寒苦的地方去，满天晴雪共难消，我的笑声跟雪一起不会消化，太阳晒的很温暖，这么乐观，所以说我们必须明确是表达诗人感情的，它可以是不真的，不要拘泥于真实，拘泥于真实就没有诗了。

诗词大会曾经出了一首诗，陆游的，那么有讲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不是？这很有名的名句嘛，那前面有位专家朋友，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他说诗好在哪里呢？因为这首诗是写在陆游被贬官了，贬到哪里？他家乡，在宁波，宁波这个地方丘陵比较多，所以说有山，因为丘陵多，所以水就弯曲，就写出了山水弯曲的地形地貌。啊，我看了以后，很为他着急，这不是写地形地貌的，他在写地理，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言外之意是什么？山穷水尽一个阶段，没路走了，柳暗花明，另外一个阶段无限风光，对不对？从绝望了到充满希望，前途无量，一个大转折，这是个哲理。等于我们已经讲过的辩证法，叫否极泰来，乐极生悲。所以这符合辩证法，事物发展到一定极限的时候，它极端的时候就会在一定条件下转向反面。这里不但有诗意，也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而且有不尽之意，这不是感情，而是哲理。

所以古典诗歌究竟是诗缘情就够了吗？以情动人就够了吗？情动于衷就够了吗？还是不太够。因为我们呢，还有一个经典的理论，叫诗言志。所以说，除了诗缘情以外，我们还要拓展一下诗言志，这里边不但有感情，而且有哲理，下面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