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第九(上)译文

文章第九(上)译文

00:00
15:46

文章第九(上):人品纯正,文风纯朴

【评析】
在《文章》篇中,作者提出了文章的源头是《五经》的观点,并认为各类文章都有自己的用途。但是,在写文章的时候不能恃强傲物,否则就会因此而招致败损。同时要求子孙们要继承家风,把文章写得典雅而有正体,不要盲从社会上的不正之风。人,应有纯正的人品;文,应有纯朴的文风。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做到不趋时,不媚俗。为一时私利而放弃风格,出卖人品,实在是文人的悲哀。

【原文】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1]、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2],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3],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4],生于《礼》者也;书、奏、箴[5]、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6]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7];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8]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9]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10],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注释】
[1]诏、命、策:三种文体。皇帝颁发的命令文诰。
[2]序、述、论、议:四种文体。前两种主要是记叙,后两种主要是议论。
[3]赋、颂:两种文体。赋讲究对偶和用典,韵文和散文交错使用;颂主要用于歌颂,内容上多是赞美、歌颂,写法上多用铺叙。
[4]哀、诔(lěi):古代文体。哀悼死者,记述死者生平的文章。
[5]箴:古代文体。用于告诫和规劝的文章。
[6]敷:陈述。
[7]俳优:古代以歌舞谐戏为业的艺人。
[8]诋忤(dǐwǔ):冒犯。诋,通"抵"。
[9]空疏:没有真实的本领。
[10]砂砾所伤:比喻细小的伤害。
【译文】
文章都来自于《五经》:诏、命、策、檄,是从《书》中产生的;序、述、论、议,是从《易》中产生的;歌、咏、赋、颂,是从《诗》中产生的;祭、祀、哀、诔,是从《礼》中产生的;书、奏、箴、铭,是从《春秋》中产生的。朝廷中的典章制度,军队里的誓、诰之词,传布显扬仁义,阐发彰明功德,统治人民,建设国家,这文章的用途是各种各样的。至于以文章陶冶情操,或对旁人婉言劝谏,进入那种异样的审美感受,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在奉行忠孝仁义尚有过剩精力的情况下,也可以学学写这类文章。但是从古至今,文人多陷于轻薄:屈原表露才华,自我宣扬,显现暴露国君的过失;宋玉相貌艳丽,被当做俳优对待;东方朔言行滑稽,缺乏雅致;司马相如攫取卓王孙的钱财,不讲究节操;王褒私入寡妇之门,在《僮约》一文中自我暴露;扬雄作《剧秦美新》歌颂王莽,其品德因此遭到损害;李陵向外族俯首投降;刘歆在王莽的新朝反复无常;傅毅投靠依附权贵;班固剽窃他父亲的《史记后传》;赵壹为人过分骄傲;冯衍因秉性浮华屡遭压抑;马融谄媚权贵遭致讥讽;蔡邕与恶人同遭惩罚;吴质在乡里仗势横行;曹植傲慢不羁,触犯刑法;杜笃向人索借,不知满足;路粹心胸过分狭隘;陈琳确实粗枝大叶;繁钦不知检点约束;刘桢性情倔犟,被罚做苦工;王粲轻率急躁,遭人嫌弃;孔融、祢衡放诞倨傲,导致杀身之祸;杨修、丁廙鼓动曹操立曹植为太子,反而自取灭亡;阮籍蔑视礼教,伤风败俗;嵇康盛气凌人,不得善终;傅玄负气争斗,被罢免官职;孙楚恃才自负,冒犯上司;陆机违反正道,自走绝路;潘岳唯利是图,不知进退,以致遭到伤害;颜延年意气用事,遭到废黜;谢灵运空放粗略,扰乱朝纪;王融凶恶残忍,咎由自取;谢朓对人轻忽傲慢,因而遭到陷害。以上这些人,都是文人中出类拔萃之辈,不能一一全都记载下来,大致就是这样吧。至于帝王,有时也难幸免。过去身为天子而有才华的,只有汉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等数人,他们都受到世人的议论,并不是具有美德的君主。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这类人,有盛名而又能避免过失的,不时也可听到,但他们中间遭受祸患的还是占有大多数。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推究其中所蕴涵的道理,文章的本质,就是揭示兴味,抒发性情,容易使人恃才自夸,因而忽视操守,却勇于进取。现代的文人,这个毛病愈加深切,他们若是一个典故用得快意妥当,一句诗文写得清新奇巧,就神采飞扬直达九霄,心潮澎湃雄视千载,独自吟诵独自叹赏,不觉世上还有旁人。更加上言辞所造成的伤害,比矛、戟等武器犹为惨酷,讽刺带来的灾祸,比狂风闪电还要迅速,你们应该特别加以防备,以保大福。

【原文】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詅痴符[1]。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誂擎邢、魏诸公[2],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注释】
[1]詅(líng)痴符:旧时方言,指没有才学而好夸耀的人。
[2]邢、魏诸公:指邢邵、魏收等人。
【译文】
做学问有敏捷与迟钝的差别,写文章有精巧与拙劣的差别。学问迟钝的人不断努力,能够达到精通熟练;文章拙劣的人尽管反复钻研思考,其文章还是难免粗野鄙陋。只要能成为有学之士,也足以在世上为人了。如的确是缺乏写作天分,就不要勉强去握笔杆子。我看世上某些人,一点没有才思,却自称他的文章清丽华美,把他那些丑陋拙劣的文章到处传布,这种人也太多了,江南一带将这种人称为詅痴符。最近在并州有一位士族,喜欢写一些可笑的诗赋,与邢邵、魏收诸公开玩笑,大家共同来嘲弄这位士族,假意赞美他的诗赋,这位士族信以为真,就杀牛筛酒,请客招延声誉。他的妻子是一位明白事理的人,哭着劝他不要这样做。这位士族叹息说:"我的才华不被妻子所认可,何况陌生人呢!"至死也没有觉悟。自己能了解自己才可算得上聪明,这确实不容易啊。

【原文】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1]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2],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注释】
[1]师心:以己意以师,即自以为是。
[2]体裁:此处指文章的结构剪裁。
【译文】
学习写文章,应该先找亲友征求一下意见,经过他们的批评鉴别,知道可以在社会上传播了,然后才可脱稿;注意不要由着性子自作主张,以免被他人耻笑。自古以来执笔写文章的人哪里说得完,但能够达到宏丽精美这种地步的,也就不过几十篇而已。只要写出的文章不脱离它应有的结构规范,词意可观,就可谓是才士了。一定要使自己的文章做到惊动众人,气盖当世,怕也只有等黄河的水变清才有可能吧!

【原文】
不屈二姓,夷、齐[1]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2]。自春秋已来,家[3]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璋[4]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蛇虺[5]。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6]之。
【注释】
[1]夷、齐:即伯夷、叔齐,为商朝孤竹君的两个儿子。
[2]伊:指伊尹,商朝大臣。被尊为阿衡(宰相)。箕:指箕子,为商纣王诸父。
[3]家:此处指古代卿大夫及其家族。
[4]陈孔璋:即陈琳,字孔璋。汉末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
[5]蛇虺(huǐ):蛇、虺皆为蛇类。此喻凶残狠毒之人。
[6]消息:此处是斟酌的意思。
【译文】
不屈身于两个王朝,这是伯夷、叔齐的气节;对任何君主都可侍奉,这是伊尹、箕子的道理。自春秋以来,士大夫家族流亡奔窜,邦国被吞并灭亡,国君与臣子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名分了。然而君子之间交情断绝,相互不出辱骂之声,一旦屈膝侍奉于人,怎么可以因为他的存亡而改变初衷呢?陈孔璋在袁绍手下撰文,就把曹操称为豺狼;在魏国那儿草檄,就把袁绍看做蛇蝎。因为这是受当时君主之命,自己不能做主,但这也算是名人的大毛病了,应该从容地斟酌一下。

【原文】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1]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注释】
[1]行台:东汉以后,中央政务由三公改归台阁(尚书),习惯上遂以中央政府为"台"。东晋以后,中央官称台官,中央军称台军。因此,在大行政区代表中央的机构即称"行台"。多由军事关系临时设置。
【译文】
齐朝有位叫做席毗的人,是位清明干练之士,官做到行台尚书。他讥笑鄙视文学,嘲讽刘逖说:"你辈的辞藻,好比那荣华,只能供片刻观赏,并不是栋梁之才;哪里能够比得上我辈这样的千丈松树,尽管经常有风霜侵袭,也不会凋零憔悴呀!"刘逖回答他说:"既是耐寒的树木,又能开放春花,如何呢?"席毗笑着说:"那敢情好啦!"

【原文】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1],虽有逸气[2],当以衔勒[3]制之,勿使流乱轨躅[4],放意填坑岸也。
【注释】
[1]骐骥(qíjì):良马。
[2]逸气:俊逸之气。
[3]衔勒:衔和勒。衔是横在马口中备抽勒的铁,勒是套在马头上带嚼口的笼头。这里比喻文贵有节制,好比马须用衔勒一样。
[4]轨躅[zhuó]:轨迹。
【译文】
凡是写文章,就好比人乘良马一样,良马虽然很有俊逸之气,但应该用衔和勒来控制它,不要让它错乱轨迹,肆意而行以致落到以身体填充沟壑的地步。

【原文】
文章当以理致[1]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2]为皮肤,华丽为冠冕[3]。今世相承,趋本弃末[4],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5]。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注释】
[1]理致:即作品的思想感情。
[2]事义:作品所运用的典实,即下文所说的"用事"。
[3]冠冕:此处指服饰。
[4]末:指华丽。
[5]但务去泰去甚耳:《老子》上篇二十九章:"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这里是不要过分之意。
【译文】
文章应该做到以义理情致为心肾,以气韵才调为筋骨,以运用的典实为皮肤,以华丽词句为服饰。现在的人继承前人的写作传统,都是趋向枝节,丢弃根本,所写文章大都存有轻浮华艳,文辞与义理相互比较,则文辞优美而义理薄弱;内容与才华相互争胜,则内容繁杂而才华亏损。那放纵不羁者的文章,流利酣畅却偏离了文章的意旨,那深究琢磨者的文章,材料堆砌却文采不足。现在的风气就是这样,你们怎么能够独自避免呢?你们只要做到所写文章不过分,不走极端也就可以了。如果能有才华优异、声誉隆重的人来改革文章的体制,实在是我所希望的。

【原文】
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译文】
古人的文章,才华横溢,气势超迈,其体态风格,与现在相去甚远。只是它遣词造句简略质朴,不够严密细致而已。现在的文章音律和谐靡丽,语句配偶对称,避讳精确详尽,这些方面比过去强得多了。应该以古人文章的体制构架为根本,以今人文章的词句音调为枝叶,两者都应该并存,不可偏废。

【原文】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①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②故也。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③,并未得编次,便遭火荡尽,竟不传于世。衔酷茹恨,彻于心髓!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怀旧志》。

【注释】                 
  ①蕃邸,指梁元帝被封为湘东五时在镇江的住所。
  ②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期郑国卫国的俗乐,与雅乐不同。《论语卫灵公》有“郑声淫”之说。后因以郑、卫之音通指淫荡的乐歌或文学作品。
  ③草土:居丧。古时居父母之丧者睡草席枕土块,故曰草土。

【译文】                 
  我先父的文章,十分典雅纯正,不盲从流俗。梁孝元帝为湘东王时,编成《西府新文》,先父的文章竟没有一篇被收录的,这是因为他的文章不合世俗的口味,没有靡丽的辞句。他留下了诗、赋、铭、诔、书、表、启、疏等各类文章共二十卷,我们兄弟当时正在守丧,这些文章都没有来得及编排整理,就遇到火灾被烧光了,最终未能传世。我怀此惨痛遗恨,真是痛彻心肺骨髓!先父的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以及孝元帝的《怀旧志》。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