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何妨闭门读书》(写于2003年)
余秋雨 雨声汇
抗击一场来势汹汹的流行病疫,必然以一部分人的极度繁忙和大部分人的极度空闲为标志。对于一般民众来说,不能像英勇的医务工作者那样战斗在第一线,减少聚集和交际也是一种贡献。好几位朋友打电话来告诉我,从前怎么没有想到,一天能丢掉那么多事情,空出那么多时间。空闲,而且是被某种强制性的氛围所闭锁的空闲,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纯粹,很多人真不知该怎么来接应它。打电话、看电视、上网当然都无所不可,但是我还是建议趁这个机会多读点书,因为真正的读书所需要的那种纯粹的空闲,在当今时代的正常情况下已经很难找到了。我一直叹息,现代人读书过于草率,其中尤其以那些所谓的“读书人”为最。在信息繁密、取用方便的情况下,我们处处可遇见似乎博览群书、无所不知的人,却很少看到有人舍得把自己沉浸在书堆里,心无旁骛,百念全消,就像闭关修行一般。说实话,要这样做,需要一些客观条件,而这样的条件只有负面事件才能给予,对此我有一点切身的体会。一个星期前,中央电视台要拍摄我的一些早年生活片断,几位编导特别希望我领着他们去寻找我在“文革”期间到浙江奉化的一个半山腰称病避难的那个屋子。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居然被我们找到,一幢原先被称作“中正图书馆”的老楼,没有被造反派发现而躲在山上,真是奇迹。我通过早年一位老师的关系借住在老楼的一间小屋里,整幢老楼绝大多数时间就是我一个人,我几乎翻遍了蒋介石要他儿子蒋经国读的所有古籍,以至今天打开那些陈旧书架时的熟练程度,仍然把真正的管理员吓了一跳。当时我在这里,举目无亲,衣食无着,更找不到电话、邮局、电视、报纸,是彻底的放逐和封闭。废弃的老楼外,是层层的山,山顶是厚厚的云。山外的政治运动又波诡云谲了吧?我却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从两个山民口中听到毛泽东主席逝世的消息,才大吃一惊,离开那里。但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以《四部备要》作靠山,比较深入地钻研了中国文化。这种钻研,近似“失踪”,致使前些年有些评论家一直兴致勃勃地编造着我的这段历史。我也一直想找到这幢老楼作为反驳。现在终于找到了,什么时候真想带他们到那幢山间老楼一游。这种封闭式的沉浸使我神醉心迷,欲罢不能。“文革”结束后,世事昌盛,门户开放,诱惑很多,但对我来说最大的诱惑却是再度沉浸,于是又主动地闭门沉浸了三年。只不过这次鉴于自己知识结构的失衡,沉浸的是从古希腊开始的西方学理。边读,边译,边写。最后我带着几部学术专著的书稿离开上海东北郊那13平方米的小屋时,已脱胎换骨。这两番经历养成了我的一个读书习惯:绝不东翻西翻,浅尝辄止,绝不见缝插针,手不释卷。要读书先把大门关上,电话线拔掉,收起精神,稳住气息。而且,桌上只能有一本书。这样的机会已经不是很多,因此我敏感一切有可能静心读书的信息,即便这种信息是负面的,也要通过读书使它们变成正面。一位朋友因事犯法,要关四年,我便写信到监狱,祝贺他这个大忙人竟然能获得这么一个静心读书的机会,并建议他主攻英语。四年以后,,他是带着一部60万字的译稿走出监狱的。现在很多市民为了躲避时疫而获得静心读书的机会,情况要比我的这位朋友优越得多,也比我当年的山间读书舒心得多。我建议系统地读点什么。而且细嚼慢咽,静静品味,真的读出一些感觉来。如果有一些好书能让自己,连同自己的日常生活“失踪”一些时日,那就更好了。至于阅读书目的选择,则应各取所需,各随其便。如果要我说点看法,我会建议年轻的读者在灾害的背景下尽量选读一点有关人类命运,人文精神和生命意识方面的书。这本是我们文化思维上的欠缺处,这次由一场如此凶险的病疫来为我们补课了。世界上很多国家和城市的精神秩序,都是通过灾难来建立的。但灾难本身不能作这种建立,中间必须有大量的"灾难思考者",思考者边上又有行动者。经由他们,灾难成了学校。灾难还会淘洗文字。前些年文化界那些伪装勇敢的尖声厉气和伪装不幸的唧唧哝哝,现在被真正的勇敢和不幸比照成了无聊。经受着灾难冲刷的人们,再也不会去侍候那种以喜庆为标榜的虚假,以传统为标榜的陈腐,以精品为标榜的忸怩,以高雅为标榜的躲避了。因为这些标榜,都以背离真实、背离人道、背离生命为共同特征。今天显露在人们面前的,是跨越千年之后必须清醒面对的严峻。读解严峻,有一半要依靠书本。原因是,病疫的种类虽然十分陌生,灾难的形态却是非常古典。由此可见,灾难中的“闭门读书”,只能半开半闭,不能把灾难完全关在门外。正写到这里,电话响起,上海的几家电视台要拍一个公益片反复播出,希望由我写词,由陈逸飞先生拍摄。我凝思片刻,写了下面几句——谁也不想预约灾祸。如果它不期而至,我们却也懂得:人类的净化,大半来自病疫;人类的互助,大半来自危急;人类的高贵,大半来自灾难。当一切很快过去,回过头来会发现,我们跨出了多大的一步!智者不乱,仁者无惧。这是来自书房的声音,是书房对病房的支持。二〇〇三年五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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