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说到这里,我要插进一段小小的回忆。
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到南方一座城市去访问一位著名画家。这位画家比我年长十岁,并不长期居住在这座城市,却在这里有一间画室。那个夜晚他不作画,只是与我长谈,一直谈到深夜。临告别时,他说还要给我看一样东西。他从旅行包里取出一本很旧的画稿,快速翻到最后一页,出现一个名单。名单是用黑笔写的,其中大半名字又被红笔划掉了。
画家告诉我,这是一个“仇人名单”。就是这些人,在“文革”中捆绑过自己,毒打过自己,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过自己。画家指着名单的前三名说:“他们也是画画的,行刑时专打我的右手,这手被打得半年不能动弹,两年不能拿笔,三年不能画画。他们出于同行的嫉妒,要使我一辈子不能画画!”
“这是造反队的司令,”画家又指着一个名字说,“他关押了我三次,‘文革’结束后清查,他反咬一口,说我是司令,直到一年后两个关押所的看守作证,才真相大白。”
“你留下这些名单是为了……”我轻声问画家。
画家说:“我既不会检举揭发,也不会报仇雪恨,他们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但现在‘文革’的历史已由他们这批人在伪造,我必须把他们记住。因为我人生最重要的岁月都毁在他们手上了,我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我深深地点头,又指了指被红笔划掉的一大半名字,问:“这些怎么划掉了?”
“这些人死了。死一个,我划掉一个。上一个月,一连死了两个。我虽然不报复,却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们。我借着他们,领悟善恶报应的天道。”画家说。
“对!”我十分赞许,“让一切恶人背后,永远有受害者的目光。这些目光,直通天道。”
——正是那个夜晚,那个名单,让我想了很久。
不错,我历来反对夸张仇恨,也反对在不夸张的情况下仇仇相报,因为这是世间灾难的主要来源。这位画家,没有采取任何报仇手段,只是作了记录,只是投以目光,我觉得很有必要。
你可以责怪他心胸不够开阔,未能一笔勾销。但他寥寥几句表述,已经说清了外部理由和内部理由。
外部理由,正如他所说,“‘文革’的历史已由他们这批人在伪造”。这是必然的,一切作恶者都想把恶漂白,反咬一口,改写历史,因此他们成了历史的执笔者。对此,受害者无能为力,只能保留一点点记忆和目光,这也算保留了一点画家所说的天道吧。
内部理由,正如他所说,“我人生最重要的岁月都毁在他们手上了,我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这似乎是个人理由,但生命只有一次,并不只是属于自己,因此也与天道有点关系。
让我感动的是,这位画家在他辉煌的创作上,始终没有沾染任何仇恨的印痕。在他的笔下,人间总是那么纯真、可爱、恢宏、饱满。世界重重地伤害了他,但他还给世界的却是大善大美。
从那天开始,我也会在空闲之时,对自己心底的贮存,略为作一点整理。
哈哈,原来如疯狗乱咬的人都是疯子,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