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至人的神全之道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隙,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
生死关头朝哪边走
庄子这里讲的这一则故事很精彩,是列子与关尹子的对话。“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很多人看到这里就乱说了,说至人在水里潜行而不窒息,在火中走不觉得热。简直是莫名其妙,把道家的高妙理论变成了神话和低级迷信了。
什么叫“至人潜行不窒”?我们学《易经》,《乾文言》有这样的句子:“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世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遁世无闷”,就是这里“潜行不窒”的意思,它是指“穷则独善其身”的时候,一个道人不会懊恼,不会怨天尤人,不会得精神抑郁症。潜行,就是没有人知道嘛。别人不知道你、社会不承认你、你怀才不遇的时候,你不至于憋闷、不至于窒息,而是把自己料理得很好。“至人潜行不窒”应该这样理解才对。《易经》“大过卦”里说“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也是同样的道理。独立不惧,一个人顶天立地,没有丝毫恐惧;遁世无闷,可以超然于世外,没有那种憋闷窒息之感,不会得种种心理疾病。
“蹈火不热”,也不要理解成跳大神一样,光脚踩在火炭上不怕烫。应该怎么理解呢?应该理解成你大红大紫了、大放光明了、大权在握了,报纸、媒体成天表扬你、歌颂你,不得了啊。到这个时候,你心里不热,不自以为是,仍然谦虚谨慎,这个才叫“蹈火不热”。千万不要理解成我有了五行遁术了,驾火遁不热,驾水遁不窒,那就没意思了。我们要把这里的“水火”,理解成人生的不同境遇才对。我们都说人生无常、世态炎凉,炎就要“蹈火不热”,凉就要“潜行不窒”。怎样使我们在宠辱两端、顺逆两端,能够潇洒自在、不惊不骄呢?这个确实需要功夫,需要我们好好地修炼,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什么叫“行乎万物之上”?书上的注解都没有把它解释到位。我们怎么讲?用苏东坡的话来说,就是“高处不胜寒”;用禅宗的话来说,就是“百尺竿头须进步”,就是“悬崖撒手,自肯承当”。《易经》中讲“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所谓“行乎万物之上”,这个万物之上的东西,就是形而上者,就是道。
我见过很多学道的人。有人问我:冯老师,我学道有年,也知道万法皆空了,咋一下子感到有点恐惧了呢?我问他:你恐惧什么呢?他说:我坐着坐着一下就空了,我就想回来,不敢继续坐下去了。我怕我一下子空了,出不来了,自己就没了,就找不到立脚处了。这可咋办呢?
实际上,很多修行人、修道人都会遇到这个问题。当他真正到了“形而上”的那个境界,到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的境界,他就害怕了,就感到恐惧了。这是对“空”的一种恐惧。平常修行时天天想“空”,但真的一下子“空”进去的时候,又害怕了、恐惧了、战栗了。这就没有达到“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的境界。
我们普通人,有一份工作,有一碗饭吃,有老婆孩子在身边,心里面就踏踏实实的。当有一天这些一下子都没了,你心里边就空虚了,惶惶不可终日。特别是在自己的生命要终结的时候,那时自己的精神会到哪里去呢?眼睛一闭就不知道还能不能睁开。平时你离开了这些,都无所谓的,即使到美国、俄罗斯去旅游,只要把来回的机票订好,就知道总会回来。但是,你的春秋大梦要终结的时候,这时你到哪里去呢?生死关头你朝哪边走呢?这个时候,也是在“行乎万物之上”啊。你惧不惧?很多平时修行很扎实的人,真正有点那种感觉了,到生死关头了,他也会害怕。
那么,前边所说的那些个“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我们怎样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
列子在道教历史上被称为“冲虚真人”。我有一个老师,道家的王云舍老先生,他老人家就是列子“冲虚门”这个系统的。所以,我在道家的渊源上,也算是忝列冲虚真人的门庭。那么关尹呢?他就是请太上老君写《道德经》的那位守函谷关的关令尹喜。当然,关尹子的资格也就比列子还要高,所以列子就向关尹子请教这个问题。
守住你的人间正气
那么,关尹是怎么回答的呢?“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这些话就不得了,怎么做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呢?用关尹的话说,就是“纯气之守也”。
这个气我们平常怎么守?孟夫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我们有了孟子的这个气,那就了不得!聪明正直之为神,我们的气要养到这个程度,用《庄子·人间世》里的话说,就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这个“虚室生白”,就是“纯气之守也”。
上次我们到阆中巴巴寺,有块匾上面写了一句“敬存夜气”。什么叫“敬存夜气”?就是“纯气之守”。夜气,就是半夜子时的那个气,一阴一阳之谓道,午时阳盛之时一阴生,子时阴盛之时一阳生。阳气过余的话,没有阴气来调和,那个阳气就成了爆阳、亢阳,那就很危险。用道家的话来说,要“知其白,守其黑”,“知其雄,守其雌”。我们不仅要养乾阳之气,还要养坤阴之气,阴阳气和,谓之太和,只有夜半子时养最好,这就叫“敬存夜气”。
养好了气,我们的精神才能实现平衡,这个就是“纯气之守”。当然,养气也不仅仅是养这些自然之气,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八识田中那些蹦蹦跳跳的念头,也有可能打乱你的气脉、气息。所以,用佛教的话来说,还要通过静虑,通过思维修,通过禅修入定,把自己的身心收摄住,这样才能做到“纯气之守”。
但是,光是“纯气之守”也不行啊。庄子还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鲁国人修行很好,气养得很好,都八九十岁了,还面如处子,形如婴儿,了不得。但最后的结果呢?他住在山里竟然让老虎给吃掉了。所以,光是“纯气之守”有没有用呢?有用,也没有用。老虎要吃人,妖精要吃唐僧肉,这些修行好的人,肉就更好吃啦。为什么这个道人会被老虎吃了呢?说明他所谓的“纯气之守”还是有问题,没有真正到位。真正到位的“纯气之守”,不仅是抱元守一的自然之气,更是要在社会生活之中,守一个精纯的社会之气、人间正气。人间正气是什么?就是“仁义礼智信”,就是“忠孝节气,礼义廉耻”这套东西。有了这一套人间正气,你的胆气才真正旺得起来。没有这些正气,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廉、不耻,那么你养生养得再好,胆气也旺不起来。
古代在官场混得很有境界的官员说过一句话,叫“公生明,廉生威”,人的正气威风从哪里来?就从廉洁中来。人的光明智慧从哪里来?就从大公无私中来。所以,庄子说的“纯气之守”,我们还要看到人间正气,更要守好这个人间正气才行。文天祥的《正气歌》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这个正气也是“纯气之守”。
我们学修传统文化,三教都要通才行,因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们不仅要面对佛家的东西、道家的东西、孔夫子的东西,我们还要面对马列主义的东西,面对西方科学技术这一套东西。但是,这一切都只是我们所关注的对象而已,都不是我们的心本身。我们的心本身是什么?什么都不是!是非佛、非道、非儒、非马列、非基督耶稣、非西方的科学技术。心就是心,它就是这个,我们明白了这个,才知道什么叫“纯气”。
你能把这个心找到了、守住了,那就不得了,这就叫作悟道!你悟道了,就不得了,二祖见达摩就是求一个安心法门嘛。他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他就是想心安而已。心安了,那就是真正的“纯气之守”了。
大家要注意,这个境界绝非“知巧果敢之列”。有的人打点擦边球,聪明能干人打点小算盘,投机取巧,这个可不行。还有一种“果敢”之人,他的胆气很旺,当然,胆气旺有胆气旺的好处,胆气旺的人也可能“潜行不窒,蹈火不热”。但是,光一身胆气是靠不住的。有时可能会旺,有时可能就不旺;身体好的时候胆气就旺,身体不好的时候胆气就不旺。所以这个“知巧果敢之列”,是因缘而起的,得根据你身体、精神的状况,以及当时所处的氛围、环境而定。你今天头脑转得快,但明天环境一变,可能就转不动了。有的人在下级面前滔滔不绝,头脑转得很快,但是顶头上司一来,头脑一下就冻结了,转不动了。有的人在顺缘的时候转动得很快,但逆缘来了,脑袋就转不动了。为什么呢?他没有达到“纯气之守”的境界,这些“知巧果敢”就不可能稳定持久,就达不到“纯气之守”这个状态、这个境界。
万象之中谁当老大
关尹子接着说:“居,予语女!”关尹子请列子坐下来,说我要跟你好好谈一谈这个事情。“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这话用佛教的语言来理解就很清晰,“貌象声色者”就是色、声、香、味、触、法。这些“凡有貌象”的东西,“皆物也”,都是具体的事物。我们眼之所睹、耳之所闻,哪能没有空间的形象呢?哪能没有内涵呢?哪能没有因缘呢?都有具体的描述。“物与物何以相远?”世间万物的差别很大,大象与蚂蚁、大山与沙粒、大海与溪流、太阳与宇宙、恒河与恒河中的一粒沙、皇帝与乞丐、长寿者与短命鬼,这些都是“物与物相远”,万物都有很大的差别。我们要看事物之间的差别性,那简直是无穷无尽。但是,庄子又提倡“齐物”,佛教又提倡“无分别智”,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这就需要更进一步地追问。
虽然万物不同,用西方哲学的话说,就是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人不能两次跨过同一条河流,但大家都非常平等,无非“皆物也”。虽然这些例子都是“物物相远”,但是,“夫奚足以至乎先?”万物之中哪个为首?哪个为主?有没有一个主宰?
远的不说,就拿我们自己这一百多斤来说,眼耳鼻舌身意,哪个当老大?心肝脾肺肾,哪个当领导?可能哪个也当不了领导。人与人之间有领导与被领导者,你今天是首长,我是群众,见面时对你毕恭毕敬的。但领导走了以后,也许我肚皮里就开始不舒服了,有什么不得了,不就是运气好一点嘛。看见发了财的,往往面子上恭维,背后就骂人家暴发户、为富不仁,对不对?总之,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个样子的,肚皮里的事,谁也管不了。
“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我们看哪一个可以当老大?哪一个可以做主宰?说实话,谁都做不了主宰,谁都不是老大。为什么呢?“是色而已。”不管你是这个、还是那个,大家都只是“色而已”,都没什么了不起的。什么叫色?玄奘大师说“质碍名色”,占据一定的空间,有一定自我的封闭性、排他性,那就是一个具体的东西,有一个具体的、质的规定性。任何一个具体的东西,都有一个质的规定性,这个规定性就决定了你“是色而已”,都是具体的、有形有相的东西而已。皇帝与百姓“是色而已”,大象与蚂蚁“是色而已”,宇宙、太阳和沙粒都“是色而已”。总之,在这个方面非常平等,大家都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下面就说得更精彩了!“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怎样理解这句话?《道德经》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物之造乎不形”是同样的意思,事物的发端,它的起因是从“不形”中来的,“不形”就是空,就是“无”。“而止乎无所化”,不论它的存在是大是小,是贵是贱,但最终也要归于大道,魂归离恨天,还是要归于无极。如果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就是“得是而穷之者”,就是明白了这个穷神之化。大道运行就是这个样子,生生不已,推陈出新,一而万,万而一,无穷无尽地这样推衍下去。你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物焉得而止焉!”外部的事物还能限制你吗?还能侵略你吗?还能干扰你吗?借用《金刚经》的话来说,你已经是“无所住而生其心”了,那么外物还能影响你、左右你吗?不可能了,因为你已经得自在、得自由了,已经得解脱了。
我们作为凡夫众生,往往就看不到这个“物之造乎不形”。好像我们都是有备而来,一切事情都是这样“因缘具足”。但是,你知道“因缘具足”以前是什么?父母未生以前是什么?就是“造乎不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