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的网名
今天这堂课本来是讲《山木》的最后一段,因为有外地的新朋友来,为了照顾他们,讲后面不如从头讲,所以就讲《达生》。这是突然而来的,偶然的,这也可以说是“造乎不形”,就是佛教里说的“无常”。今天具体要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经常讲课没有准备,一准备了反而讲不好,限制了自己的思路。只有在不准备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这时候开讲最好。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总之,临场发挥,这个也是“造乎不形”。
“造乎不形”的结果是什么呢?是“止乎无所化”,说完了就说完了。说完了你还想留个什么吗?留不住的,当来则来,当去则去,万事万物都要“止乎无所化”。
我们看李贺写的《金铜仙人辞汉歌》:“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汉武帝的笔名就叫秋风客,如果是现在,汉武帝上网的网名就叫秋风客。他请神仙方士,人家就骗他,说要用仙露来和药,喝下去才能长生不老。于是乎,他就把全国的用铜制的盆盆罐罐收集起来,炼铸成了十二尊金人立在未央宫门前。这些都是一两丈高的铜人,每个都手托露盘,把秋天的露水接来调药。汉武帝当了五十四年皇帝,活了七十多岁,但是也没有成神仙。所以到了唐朝,李贺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把他当成鬼来写了——“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好像汉武帝半夜骑他的汗血马来了,但早晨一看呢,什么痕迹都没有。
我去过西安的茂陵,那是汉武帝的墓。西安有很多小金字塔,当时欧洲人一看,东方还有金字塔呀?哪知道是汉代的皇陵,包括一些汉代贵族的陵墓,都有点金字塔的味道。汉代以后的墓就修得有点圆了。唐朝的皇帝大多是以山为陵,就没有具体的封土,而汉代皇陵都有封土,修成了一座座金字塔。但是,这些地方的主人何在?秦皇汉武已归于无,唐宗宋祖也归于无,所以毛主席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但今天,他老人家也“俱往矣”,再过百年,我们在座的诸位也“俱往矣”。我们现在说他们是古人,再过几十年、一百年,人家也说我们是古人了。所以,这个都是“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
你回归于无,就是“止乎无所化”。什么叫“无所化”?就是“万化”得以演出的平台。万化从哪个地方起来?万化凭什么能够发展运动变化?光怪陆离、五彩缤纷,它得有个平台,这个平台就是“无所化”,它是不变的。就像下棋一样,棋局千变万化,但棋盘动都不动。天空也像一局棋,星星在上面来来去去,但老天一动不动。
唐代有一则有趣的故事,开元十六年,朝廷搞了一次神童选拔赛,最后七岁的李泌胜出,被召入宫面圣。当时玄宗皇帝正和宰相张说下棋,玄宗让张说出题。张说就说:“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李泌立即回答说:“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引得满堂喝彩。皇帝后来让李泌为太子伴读。李泌先后在肃宗、代宗、德宗三朝为相,帮助朝廷平了安史之乱和众多危局。
我们一定要明白这个“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用佛教的话来说,这就叫“彻法源底”。如果我们得到了这个味,“夫得是而穷之者”,用佛教的话来说就是“破参”,就叫“悟道”。
“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你真正“彻法源底”了,明白了这个生死、富贵、荣辱、是非的来龙去脉,这些东西怎么还能干扰你呢?怎么还能影响你呢?所以,《庄子》这里的立意是非常高的。我们怎样通过这一系列的语句,打通我们的精神,打通我们的气脉,打开我们的眼界?我们说顶门“开眼”,并不是修密宗,拿个草头给你插进顶门,你就开眼了。真正的开眼,大开智慧之眼,不在有形之上。
“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你想一下,这是多高、多大的境界。你真正明白了,破参了,彻法源底了,那么就处于“不淫之度”。我们做事情就左右逢源,举止有度,进退有序。用佛教的话来说,你真正打成一片了,你才能做到这个“不淫之度”。所谓“淫”,就是浸淫,就是过度。我们凡夫做事,经常不左就右,不上就下,丢三落四,心里也经常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总之,凡夫很难把握好这个度。只有真正高明的人,才有本事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正常运行,能够自在有度,在社会活动中做到游刃有余。
那么,什么又叫“藏乎无端之纪”呢?“无端之纪”,实际上就是无始无终,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用佛教的话说,就是“两边三际断”。
我们看庄子和佛教,尤其是与禅宗相对照,都是很贴合的。纪,纲纪,也叫道枢、道源;藏,就是指我们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藏乎无端之纪”,我们安身立命在什么地方?在“无端之纪”,所以这个安身立命之处,实际上也是无所立、是无端的。你如果能够安身立命于这个“无端之纪”,安于道枢、道源,用佛教的话说,就是能够安身立命于真如,那么,就能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样的话,你的眼界、境界就与凡人大不相同了,就能够“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万物的终,万物的始,实际上就是“生死”两个字,也就是能够游于生死之中而得自在。我一再强调,我们做事要善始善终,就怕有善始而不得善终。“万物之所终始”就是道啊。“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就是游于大道。
“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实际上都是并列于一个“道”上,即处乎道、藏乎道、游乎道。庄子的语言生动而丰富,表现力非常强,让人读着自然就受到他的感染。我们只要能如是修、如是行、如是用心就好了。
壹性、养气、合德
下面“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这个就讲得很具体了。道家学说也好,儒家学说也好,佛家学说也好,都特别强调这个“一”。我在讲不同的经典时,也是反反复复地强调这个“一”。
什么叫一?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归一是归到哪里?学道的人经常说“抱元守一”,这个“守一”是什么?荀子说“虚一而静”,这个“虚一”又是什么?我告诉大家,我们当下就是“一”。只有这个是唯一的,只有这个是绝对的“一”。离开了这个,万物都不存在,只有这个才是万物的起点,同时也是万物的终点。什么叫始终?现在就是始终,就是终始。因为现在是过去时间的结束、终点,又是未来时间的开始、起点,万法都在“现在”这个舞台上表现。所以,任何事情都离不开现在,你打妄想离不开现在,你修法也离不开现在。所以,这个当下、现在就是法之源、法之端,这个现在就是“一”,离开这个“一”什么都干不了。同时,这个“一”又不是绝对的,你只能一心一意干事情,不能三心二意干事情。你必须全神贯注,全神贯注也是“一”。你不能同时干三五件事。以我来说,一天只能装下一件事情,装两件事情我就会乱方寸。很多人为什么会乱方寸呢?因为他的妄想取舍太多了。如果你没有妄想、没有取舍,或者只有单一的取舍,那么你的方寸就不会乱。
我们经常说“执其一,万事毕”,我们怎样得一?怎样知一?怎样守一?《庄子》的若干篇里,反反复复都在谈这个“一”。那么“壹其性”怎么讲呢?就是说我们的“性”有点虚浮、躁动,怎样把这个虚浮、躁动的心性安住下来呢?这需要有一个养的过程,这个“壹其性”,就是所谓的“波静珠沉”,就是我们要收敛其性,使其纯一无杂。
人与人打交道,高明的人晃你一眼,就知道你的状态如何了。你的心是飘浮的还是烦躁的,你的心充塞的是傲慢、欲望,还是恐惧、自卑,这些都是“心性不一”的表现。一般的人很难藏得住自己的心思,情绪都挂在脸上,明眼人一下就把你的破绽看到了。那些真正祥和、坦然的人,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所以我们要“壹其性”,使我们心性归一、精神归一,不要被欲望所驾驭,不要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
当然,下面还要“养其气”。我们要养自己的心气,要养胆气,特别要养道气。我经常说有些人一肚皮学问,好像很了不得,但是多一点接触,就不行了,为什么?没有道气,只是书生一个,或者书呆子一个,终日说食不饱,没有用。有的人没有多少文化,也没有多少知识,但是人家有道气。你一看这个人说话做事中规中矩,走到哪去都受人欢迎。古人有“垂衣裳而天下治”之说,所谓行不言之教的人,必然道气充盈。有道气的人,感觉就是不一样。没有道气的人,哪怕他口若悬河,天天给人讲经说法,但人家听了就生烦恼,生不起信心。为什么呢?因为他讲了这么多,自己做得到吗?一看他就做不到,所以别人就未必听得进去。所以,这个“养其气”非常重要。
我在讲《论语》的时候,就反反复复地说过,学养远远比知识更重要。在《论语》里,“学”并不是指知识文化,而是指涵养。对“仁义礼智信”涵养到位了,才叫作有学之士。如《论语》里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哪怕你读了好多书,“三坟五典”都通读了,都能背了,你又能如何呢?一个人没有修养,没有修为,你的那个底气就不足,气象就不行,学问知识再多都没有用,仍然是“未学”,或者叫“无学”。
“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这是一个层层递进的关系。《易经》里说“自天佑之,吉无不利”,为什么吉利?因为合于德嘛。《乾文言》中说“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里的“合其德”,就是指合乎于天地阴阳之德。天地之德、仁义之德,我们都要能够与之相合。
内不放出、外不放入的内修功夫
如果有了“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这样的修为,结果自然就可以做到“以通乎物之所造”。物之所造,就是造物者、造化者嘛。如果你不能“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你就没有资格“通造化”。能做到这个,在《庄子》里面就称为“真人”境界,在佛教里就称为菩萨境界,在儒家则称圣人境界。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隙,物奚自入焉!”如果我们有了这样的修为境界,那么就“其天守全”,天性就完备了,精神就没有缺憾了,外物就不可能侵犯、扰乱你的内心了。
《庄子·德充符》里,专门谈到了神与形的关系。人的形可能不全,有可能先天残疾或患小儿麻痹症之类,也可能后天意外受到损坏。但是,我们的神不可不全,这个神全既是先天的,本自具足的,也是通过修炼而回归于圆满的。“其天守全”,我们一定要使自己的气聚而不散、德凝而不亏、智慧圆满而不缺。这些都是使“其天守全”的具体指标。
《菜根谭》里说:“宁居无,不居有;宁居缺,不处全。”这又是反其道而行之。因为“其天守全”,这是一派天然的境界,你没有一个“全”可守,才是真的“守全”。如果你执著、刻意地去“守全”,那个“全”反而缺了。就像你要去求“至善”,反而就离“至善”越来越远了。所以,“其天守全”用牛头禅师的话来说:“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曲谈名相劳,直说无繁重。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今说无心处,不与有心殊。”恰恰能够“其天守全”,所以不刻意去求全,反而是“守全”了。如果我们一门心思去“守全”,去追求完美,恰恰不能“守全”,遗憾会更多。这是道家的辩证法,我们反复咀嚼品味,真是妙不可言。你是叫花子就安心当个叫花子,你只要心安理得也是“其天守全”。 在阶级斗争的年代,那些“五类分子”,一三五拿扫把,二四六拿板凳。只要顺承命运的安排,心安理得,也一样是“守全”,没有哪个来说你不对。你批斗我,我就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感谢你的帮助,我要重新做人,他还是“守全”,他还是有一碗饭吃,要给出路嘛。你如果要天天去申诉,天天去蹦跳,拒不接受这个专政,拒不接受这个待遇,对不起,那你就玩完了。
“其天守全,其神无隙,物奚自入焉!”你能在顺逆境面前都“守全”,那你的精神就没有漏洞了。拿金庸小说里的话说,就是没有练门、没有破绽了。什么叫作“物奚自入焉”?用佛教的话说,就是我们的精神要达到“内不放出,外不放入”的这种境界。
“内不放出”,就是指我们自己的妄想、自己的种种“非见”、种种不好的念头,不能把它释放出来,一个歪念头、一个邪眼神、一个恶情绪都不放出。念头是因情绪而起的,善于控制情绪的人,才善于掌控念头。情绪是念头的根子,念头是情绪的枝叶,因为这个情绪一来,往往念头就控制不了。所以,首先要把情绪控制起来,情绪把控好了,念头自然也就能把控好。“外不放入”则是要屏蔽掉外面干扰我们身心健康的因素。所以,要达到这里说的“其神无隙”的境界,我们要学会“内不放出,外不放入”,那样就无损于身心了。
如果你达不到这样的修为,张三说你长、李四说你短,领导再批评你几句,你就手忙脚乱了。或者外边有什么事,比如股票跌了、家人病了,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一下就把你击倒了。如果这样的话,你这个人就太可怜了。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讲的真好,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