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随想录》3 | 陈思和:面对暮云,仍然不忘理想

巴金《随想录》3 | 陈思和:面对暮云,仍然不忘理想

00:00
10:34


课程文稿 

喜马拉雅听众们,你们好。我是陈思和,今天我与大家继续分享巴金的《随想录》。


巴金的晚年,对于理想的思考几乎贯穿了他的全面的写作活动,包括他翻译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编辑他的《全集》以及《译文全集》,写作五卷本《随想录》以及《再思录》等等,但都是以点点滴滴的形式留下思索的蛛丝马迹。在这里我仅举一个例子,就是前面所说的,1930年的杭州西湖会议。巴金在晚年特别喜欢杭州,几乎每年都去杭州,住在美丽的西子湖边。因此,巴金在《随想录》以及《再思录》里,多次写到西湖,抒发他对西湖的赞美。在这些文章里,他都会有意无意地提到1930年第一次去杭州游湖开会的情景,心情是美好而温馨的。在《又到西湖》里,他这么写:


三十年代每年春天我和朋友们游西湖,住湖滨小旅馆,常常披着雨衣登山,过烟霞洞,上烟雨楼,站在窗前望湖上,烟雨迷茫,有一种说不出的美。烟霞洞旁有一块用世界语写的墓碑,清明时节我也去扫过墓,后来就找不到它了。这次我只到过烟霞洞下面的石屋洞,步履艰难,我再也无法登山。洞壁上不少佛像全给敲掉了,不用说这是‘文化大革命’的成绩。石像毁了,影子还在。


这段回忆里,巴金提到了杭州烟霞洞旁的一个墓碑,那是埋葬中国辛亥革命时期著名革命者师复的墓。师复姓刘,曾经从事革命暗杀活动,自制炸弹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一条胳膊炸掉了。师复又是中国最早的安那其主义者,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师复的道德标准非常高,他给自己立了很多理想主义者的戒律,例如坚持出门不坐轿子,坚持不吃肉等等,用生活的苦行来磨练自己的意志,才31岁就去世了。巴金非常崇拜师复,即使在他晚年还念念不忘要为师复扫墓。这段话他写得很委婉,最后说,“石像毁了,影子还在。”不仅暗示了对师复的纪念,还表达了对理想的追怀。


完成《随想录》以后,巴金还在断断续续地写作,后来这些散文都收录在一本叫《再思录》的书里。其中有一篇文章,题为《西湖之梦》,这是巴金写给他的外孙女小端端的一封信,他是花了两天时间,分别写在《巴金全集》第2324卷的扉页上。那是1994年,巴金90岁,已经很老了,写不动字了,这篇两千多字的文章,他需要花多大的精力来写啊,每一个字都有千斤之重。在这篇文章里,他又一次写到西湖的那一场“梦”。他深情地说:


“……那么我就在这里做我的西湖之梦吧。68年过去了,好像快,又好像慢。我还不曾忘记193010月的一个月夜,我坐了小船到‘三潭印月’,那是我第一次游西湖。我离开小船走了一圈,的确似梦非梦。”


这里明确说到巴金第一次在杭州参加安那其聚会的具体时间,(1930年到1994年应该是64年,巴老写错了。)他继续写道:“我今天还在怀念我的老友卫惠林伉俪,三十年代他们在俞楼住过一个时期。”卫惠林也是安那其主义者,巴金的战友,曾经与巴金一起去法国留学,后来成为著名的社会学家。我估计那次聚会很可能是卫惠林发起的,当时他就住在杭州,邀请巴金等一般朋友到杭州开会,顺便旅游。这也就是巴金在《春》里写到的觉慧去杭州旅游的故事。巴金说他在西湖做了一个梦,似梦非梦,实际上,也就是他在1940年代写的散文《寻梦》里那个已经失去的“梦”。年让他热血沸腾的安那其理想,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梦了。但是也不完全是梦,而是确实发生过的真实事情。所以他说“似梦非梦”。


《随想录》最后几篇文章里,有一篇文章题为《怀念非英兄》,巴金深情地怀念他的朋友叶非英。叶非英是一位普通的中学数学老师,也信仰安那其。他与师复一样,约束自我的道德标准极高,一生都在勤勤恳恳地拼命工作,帮助贫困学生,而自己则过着贫病交困、极为俭朴的生活。巴金很崇拜他,早年称他是“我一生最敬爱的朋友”,还说:“要将碎片集在一起用金线系起来,要在这废墟上重建起九重的宝塔,怀着这样大的志愿的人是有的,我们的‘耶稣’就是一个。”那时,巴金把叶非英比喻为“耶稣”一样的苦行者,说他“有着病弱的身体,但是却在做一个健康人的工作。……他的质朴,勇敢和坚定在我的胸膛里点起了长明灯。”很显然,“长明灯”的比喻暗示了叶非英给他带来理想的力量。但是到后来,巴金又觉得用“耶稣”来称他的朋友是不妥当的,那么,用什么来称呼呢?他踌躇着,一时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说法。为此,巴金写这篇随想整整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确切的形容词:理想主义者。他说:


“多少年(四五十年吧)过去了,那些熟人中还有少数留在原地,虽然退休了,仍在做一点教育工作。去年我女儿女婿到南方出差经过那里,代我去看望了那几位老友,他们回来对我说,很少见到这样真诚、这样纯朴、这样不自私的人。真是‘理想主义者’!


对,理想主义者。他们替我解答了问题。我所写的只是有理想的人,不是革命者,他们并不空谈理想,不用理想打扮自己,也不把理想强加给别人。他们忠于理想,不停止地追求理想,忠诚地、不声不响地生活下去,追求下去。他们身上始终保留着那个发光的东西,它就是——不为自己。”


巴金所说的“他们”,就包括叶非英在内的一批怀着理想、具有崇高道德力量的安那其主义者。这也是巴金所向往的一种人格力量。“生命的开花”是他所追求的哲学境界,实践把自己的生命无私奉献给社会。巴金晚年之所以有这样的精神力量支撑自己的写作,与他心中的理想信念的支撑是分不开的。我们没有像巴金那样,经历过一个理想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的过程,就很难理解巴金内心深处的痛苦。巴金晚年身体非常不好,活得非常沉重,甚至痛苦,但他坚持用各种方法要把自己心中最重要的话讲出来。——这就是他心中的理想。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酒酿赤豆元宵

    巴金身上一直有一种忏悔意识,这种忏悔不止从外部传承了五四精神的火把,更是使知识分子于社会与庙堂的责任意识复活。

  • 夏一LYz

    安那其主义,第一次听说。这种理想的实现到如今仍很飘渺。

    露雨莎 回复 @夏一LYz: 就是无政府主义

  • zhouyinli

    陈老师充满激情地解读巴金,很受感染!

  • 王swallow

    太理想化了太执拗 有些行为感觉有些恐怖!

  • 水中鱼_xa

    谢谢陈老师

  • 听友221672747

    反思拾年豪杰 痛定思定自悔 说真话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