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导师1 | 张炜讲《独药师》：为什么说死亡是一件荒唐的事情？

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大家好！ 我是中国文学大师课的特别导师张炜。

今天我要和听众朋友谈一下长篇小说《独药师》。

它是我2016年出版的作品。这部书谈到了养生的问题，所谓的养生术。谈到了半岛的新文化运动，以及当年的革命党活动的一些情况。这部书出版后，引起了一些关注。其中谈论比较多的就是关于半岛养生术。所谓的方士传统，仙人传统。有人把它当成一种隐喻，一种荒诞的艺术手法。实际上这在半岛地区，它是一个源远流长的一个传统。我们知道在中国的古代关于长生的研究，早在魏晋时期甚至更早，他就很盛行。当年在魏晋它是作为一个重要的流派，所以那个时候有一些重要的人物热衷于石散，完了以后还要发散。这些人物往往都是一些有地位的人，有权势的人，他们希望自己能够长生不老，能够永生。

怎样养护身体，怎样使用这个身体，一直是人类最关心的的一个命题。我们在一些武侠小说里面，经常可以读到这一类神秘的东西。但是亚文学也就是纯文学似乎不太写，这些作家一定要远离这些奇怪的危险的元素。为什么？因为很容易就显得庸俗不堪。所以长生在他们这儿是一个禁忌，都不愿意去碰。可见处理东方神秘主义长生不老之类的问题，它有危险，很忌惮。

但从现实当中来看，有一点也可以肯定，每个人都关心自己的生命，都希望健康，这可以说是人类永恒的话题。从这个生命的高处，从这扇门进去，谈爱情谈革命，也就成了很尖锐、很致命的话题。从养生这个危险的门进去，一定有惊险的风景如果能够把这个话题解释得很好，能够落到实处，在感性上能够把握，在经验上能够接近，那就很好了。

刚才讲了，没有一个人不关心自己的身体，没有一个人不希望自己生活得健康。从生命的角度展现书中的故事，展现人物，这个当然非常重要。比如说书中写到的那些深爱革命的革命党人，他们每天都想求得胜利，他们很激烈，常常想到也为革命献身。他们是一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但也就是这样的一批激烈的革命党人，历史上记载有一些重要人物，竟然同时又是有名的养生家。他们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身体，他们有这方面的著作，但是奇怪的是，他们又是那么样的勇敢，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精心养护的生命。

书中的故事发生在山东半岛的东部，也就是我们经常讲的胶东半岛这个概念。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方士的摇篮，方士后来作为一个流脉，发展成了道家。所以在那个地方可以说是一个追求长生术的一个大本营。这是它的地理位置所决定的。那是半岛深入在大海东部的一片陆地，周边还有很多岛屿，看上去非常神秘，记载当中比如说唐代的李白一生渴望成为仙人，长生不老。他就非常向往半岛，为它写出了很多的诗篇，而且实地勘察过。那个地方直到现在关于长生的传说很多，对当地人来讲，这几乎就是一个现实。只是对外地人来讲，它是一个传奇。直到今天走在胶东半岛，你会听到很多长生不老的故事。直到清末民国初期，许多村庄里边还有一心一意地追求长生的人，有研究长生术的人。另一方面它又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发端地，因为它是基督教最早登陆中国北方的地区。第一所大规模的西医院就在那里建立了，它就是很有名的槐林医院。到了上个世纪40年代，槐林医院在战火中才毁掉。这一部分的医护人员被遣送回国，还有一部分就来到北京。那个时候北京要建立协和医院，辛亥革命时期，胶东半岛是一个重要的策源地，可以说是革命的摇篮。它是孙中山的同盟会在北方建立的一个支部所在地，也就是烟台。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领导人叫徐镜心，这就是独药师这部书里边的一个主人公的原型。他在书中变成了徐竟，这是一个非常激烈的革命者。

革命的历史记载里常讲的一句话，就是南黄北徐。南黄呢？大家很清楚，革命家黄兴；北徐就是书中的原型，徐镜心。他的北方支部要领导整个的东北、内蒙、新疆、天津。他像南方的黄兴一样，组织了无数次的起义，可以说对于辛亥革命的胜利功勋卓著，但令你想不到的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还有一部等待完成的、关于长生术的著作，这就是所谓的《长生指要》，可见书中的这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或者说是这部小说的一个蓝本。

许多人把独药师这个角色，看成了和中医差不多的一个人物。实际上它区别很大。在中国传统医学和养生术这个领域里，固守一味独药或者独方的人，在民间就被称为独药师。他们一般是一个家族或者一个门派的传承人。在胶东半岛这个地区，各种流行了几百年、上千年的独方很多。许多人认为它们是现代医疗手段所不能取代的，但是独方的性质不同。这里边一定要将医术和养生术加以区别。养生术它研究的不是治病，而是为了长生。所以书中的独药师他基本上有中医大夫关系不大，主人公不是医生，而是一位古老的养生术的传人。

刚才讲过这个流脉在中国已经有几千年了，远一点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刚才讲到我们敬仰的大诗人李白，就受这个流脉影响非常大，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不断地寻找和向往独药师的一生。那种人当年的身份大多都是道士。更早一些才被称为方士。讲到方士，我们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他基本上也被认定就是胶东半岛的人，他叫徐福，也就是受秦始皇派遣到大海里，为他寻找长生不老药的那一个传奇人物。所以好多人把徐福带领3000童男童女带领一个船队、过对马海峡、远离日本这一个历史事件当成了传说。

实际上它不是传说，尽管记载很少，但是它在中国的第一部信史史记里面得到了明确的记载。《史记》里清楚地写到，秦皇帝也就是秦始皇了，交给他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去到瀛洲，也就是半岛以东的渺茫的那些海岛之间，去寻找长生不老药，去寻找仙人。而徐福到了那个地方以后，遇到了平原广泽，现在一般认为平原广泽就是日本的佐贺一代。也有人一开始以为是朝鲜半岛、济州岛等等。

现在基本认定它就是日本的本土。说遇到了平原广泽，然后用了四个字，止王不来。就是在平原广泽之上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再也没有回到中国大陆。所以看到长生不老的问题，有几个元素我们可以回避，一个是山东半岛的东部的胶东半岛，是海雾缭绕的那一片海域。再一个人物是徐福。徐福实际上也是当年的一个有名的方士。当年的方士们他们炼丹，所以我们讲中国古代的炼丹术，他还连带着发明了火药。炼丹的时候，关于丹丸一些故事，那就多的不得了了。

有好多人，比如说皇帝，一些贵族，他们很有钱，他们可以吃在当时是很贵重的金石丸散，结果化学中毒，身体暴亡。这种例子很多了，记载很多。所以杜甫当年对于李白热衷于寻仙人，吃丹丸，接触那么多的道士，他非常羡慕。他跟从李白这位求仙的老大哥去了很多的地方，也吃过丹丸，但是他没有像李白这样持之以恒，不是怀疑，不是不爱，而是用他自己的话说，缺乏大药资。就是要有很多的钱在当年才能够吃得起金石丹丸。后来呢？道家的又一个支脉，强调了练内丹，内丹就是做气息导引意念等等，而不是依靠外在的药物来追求长生。

所以到后来就形成了内丹和外丹的增支。最后外丹慢慢的就式微了，就很少有那么多的人再热衷于去用一些珍贵的矿物植物各种材料去炼外丹，既费工费力，又非常危险。一般的人干不起。但是独药师里面所写到的仍然是一个热衷于外丹研究的一个家族，也就是书中的主人公季昨非的家族。这个家族他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外丹的独方，流布很广，影响很大。所以主人公他是一个传承家族秘籍的秘方的独药师。他所受的冲击不光是当年风云激荡的革命形势当中所形成的撞击，面临着西方的艺术在半岛地区的兴盛，对于整个的中国的养生思维，中国的医疗思维的一个巨大的冲击。

而且他还发现在剧烈动荡的革命岁月里，随时都可以丧失生命。这个时候练内丹的学问家的代表人物叫邱棋芝，他严重的影响了，甚至是侵犯了在半岛地区一直很有威望的独药师。他们当中有合作，有冲突，有激烈的搏斗、较量。所以当年的半岛上的独药师，他面临着革命的威胁和冲击，面临着西方文化东进的压迫，还面临着长生术内部的不同的流派的巨大的挤压。主人公独药师在这个时期所能做出的选择似乎很多，但是实际上也不多，他极其痛苦，矛盾重重，它是一个年青人，一表人才，情感丰富，而作为一个长生术的研究者，他就必须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他要有自己的生活的很多的恪守，但是这个时期他的身体的需要，情感的需要，又很强烈。

他拥有盛大的爱欲，他要寻找自己的爱情。非常巧合的是，他在基督一所基督医院里边遇到了一个最爱的人，于是一个极其曲折的爱情故事也就发生了。这种故事。它本身也许没有什么事，我们读小说的时候经常遇到的一些元素，没有生死，几乎就不可能有一个好看的故事。但问题是这是一个独药师遇到的爱情。这是一个在半岛地区享有盛誉的长生术的传人所遇到的一个从小接受了西方新文化的美丽的女子，而且这个人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所以这之间它是有了特别大的张力，使故事有了更多诡谲。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自古以来就一些很认真的做某件事情的人，这种人非常让人尊敬，尽一切努力研究人的长生不老的问题，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物力。这种人不能简单的把它否定。

在一般人看来，他们的行为、努力的方向，太可笑，太荒谬了。但是他们自己从来不这样认为。书中的独药师他的家族一直将死亡本身看作是最荒谬的事情。

这样认识也无妨。不过当我们去呈现他们的所谓的荒谬的过程的时候，却千万不要轻浮，也不能为了取得一种反讽的效果，故意使用庄重的笔墨来表达反讽，而是在表达当中要诚实，从诚实出发，而不仅仅是服从于美学的意义。这样它才会强有力的帮助我们发现，发现这当中蕴含的某些东西，这些东西对我们的哲学、科学乃至于世界观都会有极大的帮助。一再的深入的反复的去批判长生术的荒谬，这种做法在我们看来是太熟悉了。在今天这样的所谓的数字时代也就更容易了。不过如果一味地这样做下去，不求瞬间，反而会流露出我们现代人的无知和偏狭。

事实上，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专心与长生术研究的人并非都是一些傻子，他们并不比我们更傻，而极有可能恰恰相反，从魏晋时代，从唐代，从李白或者说李白向往的有名的葛洪等人，这些人都极不平凡，他们可不是愚不可及的家伙。

这个书中的主人公季昨非最投入的还有自己的爱情，最终他发现他最投入的部分，既不是徐竟的革命事业，也不是所谓的长生术的研究。爱情对他的吸引才最大。因为这个人很纯洁，很诚实，他一点也不荒诞，一点也不颓废。所以这个人一旦爱起来，他很真挚，付出的很多。在这样很盛大的、很纯粹的爱情面前，作为写作者感动，客观带来的有可能是读者的感动。书中所写的关于长生术的研究，是被作为一部分人的伟大的事业来描述的，来传达的。

但是书中的人，当然也包括这本书的读者，他们会因为个人经验的不同，世界观的不同，对这个所谓的伟大的事业也有不同的看法。主人公季昨非内心里，最终认为爱是最伟大的。所以他一度将家族伟业就是长生术的继承和研究扔下了，也让他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将）非常向往的革命扔下了，转而去追求自己的爱。所以有的人对他非常惋惜，爱财的人会替他痛惜，放弃了这么庞大的祖产，就爱官的人又会舍不得，他远离了书中的革命的大统领，就是跟他的家族也深刻连接的革命党的总的统领。

但是在主人公季昨非这里一切都非常简单，越到后来就越是这样，也就是说他爱的人在哪里，他就要到哪里去。这可以说是一个大情种。革命，其他包括万贯家产，最终都不过是对他的一次又一次的考验而已。他经受住了考验。在今天我们可以不赞同、甚至猛烈批判他的这种行为，他的这种世界观，但是谁也不能代替他所做出的选择吧。

谈到胶东半岛的人念念不忘的求仙、追求长生不老，就产生了很多很特意很荒诞，当然也是优劣掺杂的长生文化。

从古代到今天追逐神迹，要成为长生不老的仙人，这已经成为一种传统。刚才讲过长生不老一直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炼外丹，就是用各种矿物收敛，吃了以后达到长生的目的。另一个就是练内丹，也就是我们现在讲的吐纳术。他有点近似今天的气功，用意念引导体内的气息周流，以此就形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来达到永生的目的。所以研究半岛文化无论如何不能忽略神仙事，就是研究神仙的著作，有一些研究神仙的著作，具体到把成为神仙的人一一记录下来。比如说这个人在哪里出生，经历了什么？他成仙的路线都写的清清楚楚。那么多人变成了神仙，有那么多的记录，既让人惊讶，又让人疑惑。那么我们今天理性一点看，很容易就说这是创作的故事，这是传说。因为死亡今天时刻都在发生，死神的光顾任何人都挡不住。可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那么多的文字研究和记录了长生不老，这说明人类有一个永远不可解脱的向往。一个认识。这个认识是什么呢？就是书中的主人公，他的家族所认为的人的死亡是荒谬的。人那么有智慧，从出生到成长到受教育，追求完美，发挥创造力，而且做出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业。怎么说没就没了，生命在逐步衰老，不可挽救，所以满脸皱纹，从顽皮到成熟，再到行动迟钝迟缓，最后告别这个世界，这是多么悲剧化的一件事。所以这是造物主对人类最大的一次作弄。人类如果没有能力去反抗，没有拿出全部的智慧去对待这个问题，那就太渺小，太可悲了。从这个角度来认识问题，你又觉得半岛文化中最发达的神仙术，就不再是一个荒唐的事情了。它是形而上的思索，是对人之为人的最高的要求和向往。所以说到胶东半岛的奇特，我们可以看一些现实当中的例子。

神仙学说在中国的南方北方都有，特别是道家的一些代表人物。比如说全真道的，他原来是在陕西的终南山发起的，但是一直成不了事儿。最后他们才转到了胶东半岛上面。这个地方很有名！丘处机他们的弟子，还有八仙过海的传说，还有所谓的三仙山都在蓬莱长岛一带。所以在寒雾缭绕的看上去很神秘的边地，他才能够蔓延冒丈，这是地理条件所决定的。是山川大地培育了神仙文化。可以这样讲。所以这种文化不是因为愚昧时期才盛行起来的。

直到现在，乃至于将来，他都不可能完全终止。所以我们无论对生命的自然规律怎样熟悉，怎样掌控、把握，怎样解释人类对于永生的渴望，他不可能接受。现代人越来越崇尚到所谓的西方的科学。他们西方人不炼丹，但是他们却制造出了那么多阴阳补充剂。最简单的科学也试图从基因和染色体的层面去找到人类永生的开关。他们要发现现代的科学要发现哪一些因素让人衰老，要生命完结。当然要破解这一些隐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或许永远都是一个梦想。

那么说到这些，这个意思就是说，面对独药师这部书里边所展示的胶东半岛绊倒的神仙文化，不能用荒诞二字，一笑了之。在现实当中也正是这种希望之火。所谓的追求永生这种强烈的欲望，它也会带来一个副产品，带来一种负面的力量。为什么？有无数的人在这种长生不老的希望面前失败了，希望破灭了，他就很容易走向绝望。所以当任何一种巨大的奋斗探索的热望，回到了冷静的现实世界。明确了人只有短短的一生，他们都会觉得物质享受非常重要，所以离开了这一生，就没有未来。所以这种意识有强大的力量，它在整个的人生当中，它使你变得更现实。

这种现实主义对我们的生活影响更广泛更深入，会让我们变得得过且过，机会主义，贪图享乐，追求娱乐。将理想精神方面的探索，将儒家思想的核心部分，就全都抛弃了。所以当一个人失去了理性，失去了对真理的热情，丧失了信仰。那么整个族群都将变得非常的可怕，社会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所以就会走向物质主义，机会主义，目光短浅、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