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17********************

吉登斯提出了“可塑可变的性“这种可塑可变的性，除了对于女性、对于性少数群体的意义外，对于社会变迁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我们进入下一部分，这也是我们这节课最核心的议题。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我们普通人在亲密关系中，常常接触到这么一系列负面的词：控制，暴力，操纵(manipulation)，不平等。

最近几年，在中国很流行关于“原生家庭”、关于所谓“情感勒索”的文章。我们姑且不谈原生家庭这个概念是否有效，单说这些话语为什么能⻛行全社会。

很可能是因为，这些文章击中了大众共有的，大家都能理解的一些痛点。比如，有一种语言逻辑大家可能很熟悉，“你不乖，妈妈会伤心，你等着瞧，让警察叔叔带走你”，“都是因为你，我才离婚的”，“你这样我绝不会和你在一起，你必须改”......这种带有“控制，暴力，威胁”性质的权力关系在亲子关系、情侣、夫妻中间， 都可能发生。我们小时候可能在家听过，现在也可能在自己的亲密关系或者朋友的倾诉中听到。

你的生活中很可能出现过这样的句子：如果你爱我，我就不会伤心，如果你不爱我，我就会身体不好；是你使我堕入了痛苦的深渊；你必须对我的生活状态负责，等等。很多情感类生活指南都会关注这种现象。那我们如何从一个社会学的视⻆来看待这个现象呢?

安东尼·吉登斯，我们刚才谈到的专⻔研究亲密关系变革的社会学家，他会认为，如果男女两性之间的亲密关系更向善、更积极，也更平等，这能给各种亲密关系形态都带来好处，从配偶之间，父母子女之间，同性关系之间，到朋友之间。因为人们在好的亲密关系中能学习到下面几点：学到相互尊重，建立边界感，并对控制、对暴力、对不平等保持警惕。

我们如今常常读到“边界感”“界限感”这个词，年轻人会认为父母不应该直接推⻔进自己的卧室，会说“这让我很不舒服”，有人认为同事或者朋友交往中不该问的就别问。

大家可能就什么是“得体”有不同看法，父母、夫妻可能对“边界感”有不同的看法，一方认为自己可以看配偶的手机，另一方不同意。这个冲突里或许有代际的、性别的、地区的、文化的差异存在。而冲突的背后，是大家对“自我的边界”在哪里，有不同的看法。在中国这种社会转型剧烈、很短时间实现经济现代化、而地区/人口/阶层差异又很大的社会，这种矛盾会特别明显。

在爱情课中，我们的潜台词是，我们现代人其实很难从浪漫爱的理想中彻底逃离，而如果要真正实现这种现代的爱情，即使是部分实现，也需要人建立“现代的自我”。

吉登斯会同意我们这种看法。

更重要的是，反过来，他会认为，更好的情感关系也就是一种更⺠主的关系。大家在日常生活里情爱关系中的实践，也是在训练自己，持续地教育自己，不时地拷问自己，成为一个⺠主的主体。大家可以试想一下，如果人在亲密关系中能以协商的方式来解决冲突，能尊重对方的感和选择，能提出关于快感的要求，让自己满意，这可能缔造出更⺠主的主体。所以我们可以说，对于吉登斯而言，爱情这件事很不简单，它简直是一种“公⺠课”。

最后，吉登斯的论点还有一个独特之处，就是他非常强调科技的作用。二十世纪，避孕药的发明让男女两性更平等，让性的欲望与育儿相分离，让生育更加成为人的自主选择，让职业女性能去追求自我实现，不被孕产育儿所限制。

不过大家要注意，当吉登斯说，二十世纪是“男女两性在性要求和性关系上愈来愈趋于平等”的一个世纪，他这样说倒并不是科技决定论，而是作为社会学家既能看到因果关系，又看到历史的偶然。

大家看，我们爱情课一直以来的分析⻆度，其实和吉登斯的这种视⻆是一致的——我们关心爱情话语和亲密关系形态，与社会形态之间的关系。我们一方面想观察一个社会中亲密关系的特点，去理解社会条件、历史条件是怎样制造、形塑了这种亲密关系的形态的。另一方面，我们想看亲密关系的变化又如何能反过来影响社会形态。

这也就是爱情为什么重要——我们这⻔课，是想从“谈情说爱”，进入社会分析。

我也想向大家强调吉登斯的理论特点，非常有意思，这位社会学家真的是在拥抱现代社会，他在人类社会朝向“现代”的漫⻓转型中，看到人类形成更美好的共同体的契机。这里引他在著作 《亲密关系的变革》中写的一句话，来说明他的立场：未来社会是“情感满足取代了最大化的经济增⻓的社会世界，极其不同于我们眼前所知晓的世界”。

怎么理解这句话?

有几个方面：

第一，他相信社会的进化；

第二，他所看到的⻄方社会近代历史进程是，人类逐渐在以经济理性人的预设来理解社会运行， 也就是，人以最大化的经济增⻓为目标来理解他人和自身。这一点，在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都是一样的。那么吉登斯希望看到的转型是，强调人情感满足的这方面特质，把人当成“情感人”，逐渐变到以“情感人”的预设来理解社会、重塑社会；吉登斯的这个概念和前面讲到的“情动”的概念有类似的地方。

第三，大家注意，吉登斯的立场仍然是个体主义的，他眼中资本主义现代社会已经不可追地走在“个体化”的路上，那么在亲密关系问题上，朝向个体化的以现象就是有益的，是一种进化：个人越来越情感自治，人的快感是私有化的，个体出于自主自愿的选择进入亲密关系。

我们可以说，在他眼中，亲密关系属于一种现代的社会契约。我们应该做的，是让甲方和乙方都更对自己负责，更擅⻓追求自己的利益，更熟稔也更遵守谈判规则，让合同更顺利地执行完毕，双方都满足了自己的需求。那么你看，这是一种严格的从个体主义出发，来构造⺠主社会的立场。和第六节中我们讨论的两位理论家很不一样。

不少社会学家关注的是现代的诸种病症，现代病，那对于这些呢，吉登斯不是没有隐忧，但他基本上认为，现代是更普遍的⺠主化，是更平等的社会。用俗套的话来说，也是更相亲相爱，更少恐惧的人类关系。简单地说，他认为，我们应当做的，是把现代化进行到底。在这个不那么容易产生暴力革命的时代，在这个全球化资本主义体系无孔不入的时代，在这个我们表面上享有自由，却仿佛时刻被操纵的时代，亲密关系，这个通常被认为是“私人领域”的问题，恰恰可以开启更好的公共空间。他相信，亲密关系可以成为撬动社会变革的杠杆。在我看来，这可以说是一种真正的浪漫主义。

好，我们来回顾下这节课的内容。今天我们的爱情课讨论了二十世纪中爱情的变化。我们发现，在世界范围内，基于浪漫爱的一对一配偶制度更加普及了。而在⻄方，性与育儿进一步分离了，性越来越独立于家庭、独立于育儿，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现代避孕技术的普及。

乐观的观察者认为，这些变化对于两性之间的权力关系改变，对于女性平权，对于人类自由追求爱情与性快感，是相当有好处的。但像福柯这样的学者，则带领我们看到当代的性关系中新的压抑形式和更复杂的权力技术。

我们还特别介绍了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关于现代亲密关系转型的学说，他认为二十世纪里亲密关系的变革，是社会大规模⺠主化的一部分，也能促进⺠主化。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课程的核心观念，“好爱情需要的是更好的现代自我”。下面两节课里，我们也会反复回到这个主题，看到我们在一段私人的爱情里遭遇的困难，其实背后有普遍问题，是中国的现代性变革中发生的问题。

今天我们的课程就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