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霏】0*****************

大家好，欢迎收听 Matters 游戏课，我是刘梦霏。今天我们想聊一下游戏世界里的个人与社群。

还是从大家比较熟悉的一种刻板印象入手吧。如果让大家去想象一张玩家的脸，很多人下意识会想到的是一个肥宅的形象。一个人，一台电脑，一根网线，孤独终日，并且具有重度社交恐惧症。这种刻板印象甚至也助长了一些反对游戏的论点，就是说游戏会让你成为一个孤僻的人，脱离于社会之外的人。前两节课我们已经从不同的视角去试图洗刷社会大众对于游戏的污名了，今天就着重从「社交」这个角度来剖析一下：游戏中的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利己主义与利他主义。

很多人没有看到的是，游戏其实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孤独，也更好地去理解一种想象的共同体。

首先要说的是，游戏的固有框架肯定是利己主义的。

前两节课里我们说到，游戏是一种自由平等的媒介，它的个人主义色彩是非常明显的——不管在什么样的社交环境下进行，它的体验都依赖于你在里面的主动行为。而作为玩家来说，针对游戏的反思和诠释也都依赖于你在其中的个人体验。

这个怎么理解呢？主要因为游戏是全新的一种媒介。在游戏之前，其他所有媒介都是「有你没你都没太大区别」的。一本小说，没有你，故事还是会讲下去；一部电影，你不去看，它本身也会自己放。但一个游戏，特别是电子游戏，它的一切走向和流程，都得依靠玩家的主动行为去推进。这个不像小说似的，「我给你写个梗概，差不多知道这小说是关于什么的，你可能就你可能就能从中有所启发了」，游戏不是。你想从游戏当中有所触动有所启发，你就一定要亲自玩。

我们人类本身就是会从自身经验中学习和理解世界的动物，也就是说游戏可以给我们提供大量的「个人化体验」。这种「个人化体验」在以前的媒介中可能是要依赖比较高的理解门槛才能获得的，但是游戏把这个门槛大大降低了。比如说你看小说看电影可能有时候觉得打动不了自己，觉得那个故事离自己太远了，但是你在玩的游戏，天然地就是跟你强相关的，那就是你的故事。

所以游戏就成了一种可以高度实现自我表达的媒介。比如说中国古代文人是通过琴棋书画来寄寓自己对人生、对社会、对国家的态度的。琴棋书画是精神游戏，也是自我表达的作品。

那到电子游戏里，又蕴含了更多的可能性。大家应该听说过一个叫做 Minecraft 的游戏，中文名叫做《我的世界》。里面有一个创造模式，玩家可以无限制地在里面盖房子，想修个小别墅修个四合院什么的都可以。所以我们会看到很多中国玩家在 Minecraft 这个游戏里一砖一瓦复原了很多中国的古城，比如说千年古都洛阳。还有个非常火的帖子叫做「我在 Minecraft 里修故宫」，结构完全是参照古代建筑图纸来的，很多人还专程到这个虚拟故宫去旅游。我上周去了大英图书馆，大英图书馆也用 Minecraft 做了很多很多古迹保护的工作，包括复原古堡，复原1666年伦敦大火的场景，还给历史学家提供了一些建议。

所以以上这些例子想说明的是，游戏是一个很好用的工具。它本来就是一套基于规则的意义体系，你只要意识到它的潜力，就可以自由地用它表达一切你想表达的东西。

刚刚我们梳理的是游戏本身的个人主义色彩，也就是说你在游戏里的深刻体验本质上都是单人的。所以网络游戏的出现给你提供了一个和世界连接的合法的理由，把社交的需求创造出来了。比如说，你必须要有队友才能打得赢一个艰难的战斗，还有那种必须要不同职业搭配才能完成的任务，这些就是对个人主义的一个突破。

有了社交，就会有个人和群体的分野，而玩家在群体之中的表现和对「群体」的理解就成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网络游戏本身是一种全球性的媒介，所以经常能看到不同文化之下的玩家画像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

中国玩家的群体画像一般是怎么样的呢？效率特别高。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集合最多人的力量，然后刷出最多的东西。大家听了是不是觉得正常和意料之中。

相比之下，我们的邻国日本，他们的玩家玩网络游戏就有一些不同的特点。比如说游戏里面有个中心大广场，可能就会有一大堆的日本玩家跑到广场上坐着聊天。大家要知道，网络游戏早期是按时间付费的，也就是说这群日本玩家是花钱跑到游戏里来聊天的。中国玩家基本上做不出这种事儿来。

大多数中国玩家是会为了一个主要的目标去进行很功利的奋斗的。比如说为了打最好的装备，那他就得知道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刷什么东西，什么样的职业配合来得比较好。坐在广场上聊天很显然是偏离他们目标任务的。

说到这就可以提到前几年一个游戏叫做 N1Z1，有点像现在的荒野求生，大逃杀类型的。这个游戏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中国玩家在里面抱团抱得特别厉害，他们全都穿着红衣服，被外国玩家称为红衫军，他们基地也特别大，让很多外国玩家闻风丧胆。

这种中国玩家抱团的心态，听起来比较接近「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但是一个社群能够强有力地组织起来肯定不是单纯靠价值观的，而是有一套运行机制和管理系统，这就可以提到一个典型例子：魔兽世界里的公会和 DKP （Dragon Kills Points ） 制度。

魔兽世界前几年还非常热的时候有一个现象是很神奇的，就是很多人发现魔兽玩家打游戏打得相当规律，参加公会活动就跟上班儿一样，每晚八点固定开团所有人必须来。不怎么打游戏的人可能乍一听就觉得无法接受，因为我们通常觉得游戏是属于一种娱乐放松，你打游戏打得跟上班儿一样图个啥呢？但关键就是在于这些公会开发出了一种类似于工资的东西，叫做 DKP，玩家参加公会活动，得到了 DKP 之后他就可以去竞拍自己想要的装备。

这个逻辑之所以行得通，是因为魔兽世界的特点就是它最好的装备只有组团才能打得到，而且是要配合非常默契的团队才能打得下来。所以单打独斗是没门儿的，临时组队也是不行的，肯定是要依赖于长期的团体配合。所以玩家们才会组织起来一些半永久性的组织，这就是公会。公会开发出 DKP 这种相当于货币的东西，就是把玩家贡献给公会的时间和精力量化了。然后玩家又可以用 DKP 在公会里竞拍自己想要的装备，他们的行为和利益就强相关了。

这就是游戏里面利他主义的表现之一。光凭你自己追求不到那个更大的东西，所以要借助群体的力量，你得先为这个群体奉献，然后才有机会满足自己的欲望。它就是利用 DKP 这个系统把一些利己的动机导向了一些利他的结果。

但另一方面，孔子早就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基于利益的这些联盟总归不是永久的。所以 DKP 体系是怎么崩盘的呢？

我们去贴吧的话能看到一种玩家反馈。他说他为公会付出了很多，但自己的 DKP 根本没有地方花，所以他就不高兴再付出了。

我们刚刚有一点没有提到，就是说 DKP 这整个体系其实是个极权系统，它的规矩是由公会会长来说了算的。是会长来决定你平常做的这些种种事情值多少 DKP，也是会长来决定我们打出好装备之后在公会内部标价多少、什么人有竞拍资格，就完全不是一个自由市场。刚刚这个撂挑子不干的玩家可能就是因为他根本连竞拍资格都得不到，所以到头来他手头上只有一个虚无的 DKP 数字，辛辛苦苦打工，当牛做马，却永远也升不上去。那在这我们就看到了一个极权造成的不公平。甚至还有什么现象呢？比如说女玩家利用跟会长在现实世界里的关系来交换游戏中的顶级装备。这种游戏和现实之间的互相影响，我们在未来的课程中还会详细讲到。

听众们可能会发现刚刚我们说的所有这些都是出于一个非常利己的框架，比如说游戏本身就是鼓励个人主义的媒介；为了满足个人需求我们才会去进行社交、去寻求群体的支援；即使我们做出了一些什么利他的结果，可能也只是出于利己的动机……

那么游戏里有没有纯粹的利他行为呢？

接下来要给大家展示一个叫做《尼尔：机械纪元》的游戏。它难度非常高，而且保存点非常少，一旦死掉，就是从头再来。所以你真的要花很多很多心血才能通关。尤其是到最终打完 Boss 的时候，玩家要面临一场跟游戏设计者之间的斗争。到这个部分的时候，你会看到屏幕上有密密麻麻的光点朝你逼近，每个光点都是一颗子弹，你得在这片枪林弹雨中活下来，才算通关。绝大多数玩家都会在这里壮烈牺牲，然后又从零开始。

这个游戏有一个现象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就是当你花了好几百个小时终于打通关了之后，你会面临一个选择，就是把你的游戏存档捐献给别的玩家，为他在最后那波枪林弹雨中挡掉一颗子弹。但你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也不太可能知道你是谁，因为你的名字只会标记在你挡住的那颗子弹旁边，一闪而过。

捐献游戏存档是什么概念呢？你收集的所有顶级装备，你的所有跟这个游戏的记忆就会都没有了，就等于你把你这个游戏格式化掉了。但是呢，大家可以看看贴吧里面的一些结果，就是一个通关了的玩家在贴吧里说：毫不犹豫付出自己的存档，为别人当僚机，即使这一切毫无意义，即使没有人会感谢。下面跟帖的也有很多人说，谢谢别人为我挡的子弹，我也选择了为别人挡子弹。

这个游戏出来以后我们研究者是非常震撼的。因为大多数电子游戏是用各种奖励的方式来引导玩家做出利他的行为的，比如说你帮助村口老王打跑了山贼老王就会送你一件武器，或者说系统直接奖励你经验值什么的。但是在《尼尔：机械纪元》里面，玩家做这个选择，除了精神上可能的快感，其实是没有实际上的收益的。可是就是有很多玩家选择了这种无私的行为。

这种纯粹的利他行为值得我们更多关注，因为它向我们展现了，在有规则引导的情况下，人性可以高尚到什么地步。

最后总结一下。我们今天谈到了游戏里的个人和群体、利己与利他。这些虚拟世界里的社群其实跟现实世界里是一样的，都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玩家在游戏里会感到的冲突、会发展出的认同，需要解决的问题，其实在现实世界里也是同样存在的。

由于游戏能够把规则媒介化，同时又是强反馈的和强社交的，实际上游戏就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游戏之中的玩家行为就像是发生在一个人类实验室里，而不同的人在这个实验室里表现出来的不同状态，应该值得我们更多的关切和反思。

既然说到想象的共同体，那就可以联系到国家与民族这样的概念，以及地球村与全球化。游戏是怎么参与到这个过程中去的呢？我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