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1：王蒙 | 为什么这本书被称为立国之本

大家好，我是王蒙。今天开始我们谈一谈《红楼梦》，世界上尤其是在中国，很难找到一本书，像《红楼梦》这样重要。他手抄本流行了不久，就传出了这样的话，闲谈不说《红楼梦》，总读诗书也枉然。

你不谈《红楼梦》，你书都算白念了。又说两个老先生读书人，一个人喜欢林黛玉，一个人喜欢薛宝钗，两人争论起来，互相动了手，打起来了，成了两派。

我们还知道毛泽东主席在他的名著《论十大关系》中，提到中国应该对世界有更大的贡献，现在中国无非是地方大一点，人口多一点，历史长一点。还有一部《红楼梦》，《红楼梦》便成了立国之本了。

《红楼梦》形成了专门的学问叫作红学，人们把《红楼梦》当做一个话题，当做一个课题，而且当作一件公案来研究。关于他的作者、关于他的版本、关于他的后四十回，关于他写的这些东西有没有实际的根据等等。

但是对我们来说，如果我们不是这方面的专门家，我们当然是把它当做一个长篇小说来读。

这个长篇小说一开始就说，当此则自欲将已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他是一个忏悔录的口气。我们国家虽然也早就有了以佛教为主的忏悔的说法，但是认真的写忏悔录的太少太少了。 

这个《红楼梦》一上来，就先把作者把主人公自己痛心疾首地贬损了一顿，然后底下又说，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被丢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它说了贾宝玉的来历。贾宝玉原来是一块大石头，女娲补天的时候，需要这些大石头把天上掉的那个窟窿给他补上，准备了36501块。这不是专门欺负贾宝玉嘛，那36500块都补到天上了，光光彩彩高高在上，独独剩下这么一大块石头，这个大块石头往那一扔，作废了。

贾宝玉与的前身这块石头就变成了多余的石头。我们知道在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里，有多余的人这样一个形象。我们在我们的中国也有这样一个多余的人的前身，多余的石头。

而且这个多余的石头后来就变成了贾宝玉，就变成了一跟他说起功名进取，读书读经，做官入世，光宗耀祖，他就气得要发疯，气得歇斯底里，我们常常却会忘记它的来历是一块多余的石头。

他已经被弃不用，无事可做，作废的命运中受了不知道几千年几万年几世几劫的伤害，所以他才在别人劝他怎么好好的经世致用，修齐治平做官当老爷的时候，能活活的气死。 

这个是理解《红楼梦》的一个很重要的一个关键。而且这块石头最后变成了在贾宝玉出生的时候，嘴里的含着一块小玉，这个小小的一块玉，就是当年的被废弃的补天不成的大石头，这个含义就更稀奇古怪，更令人叹息了。

如胡适博士这样的人，他居然在给高阳写信的时候说，这个曹雪芹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所以他居然能够写出人出生的时候嘴里含玉来，实在令人遗憾。

因为这里边嘴里含玉的问题，这不是一个产科学的概念，这也不是一个儿科学的概念，嘴里含着石头出生，这个从妇产科儿科来一学的方面来考察，这样的例子是站不住脚的。

但是《红楼梦》里边可以，因为这只是梦，这只是荒唐之言。人家作者一上来就说了，十分荒唐，不过甚有趣味。这个趣味这一句话里头，是表面的轻松，实际的痛苦。

这个宝玉的嘴里含的这块玉，这元大石圆石头在《红楼梦》里气的作用可大了。现在我们别的先不说，就说说当林黛玉第一次见到贾宝玉的时候。林黛玉是从外地从苏州那边回来的，因为她妈妈死了，是被带过来的。

然后见到贾宝玉以后呢，林黛玉先看这贾宝玉，这这个人我好像见过，然后贾宝玉就一看林黛玉，说这个妹妹我见过，这样写也还不足为奇。 

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见如故，有这个缘分。然后贾宝玉就问，说：妹妹你有玉吗？林黛玉想回答说我没有，玉也是件稀罕物，岂能人人皆有。不能每人嘴里都含着一块东西生出来啊！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狂病来，这一下呢又狠狠一摔，什么稀罕物，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众人一拥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但我有，而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这一段写的太难忘了！ 

贾宝玉对林黛玉一见如故，印象奇佳，然后他就有一种儿童的心理，少年的心理，他马上想到这是我的知音，这是我的同道，这是我的密友。那么我有的东西她肯定也有啊。说你可有玉吗？没想到林黛玉说我没有玉，我哪配有玉呀，那是稀罕物，一下子两人命运的不同，身份的不同，对应物品的不同就显示出来了。

于是贾宝玉痛不欲生。这个玉到了这个时候，就不仅仅是被女娲补天时废弃不用的一块多余的大石，而变成了贾宝玉的命根子，他已经撂下这个话了。然后《红楼梦》的进展当中，不断地显出了他的命根子的重要性。

虽然写到命根子的时候显得有些俗气，但是既然它已经来到了尘世间了，不可能完全免俗。另外尤其是它成了贾宝玉的特殊背景，特殊身份的象征，而且成了林黛玉的一个心病。

因为他自个没有这个玉，又发展到另一面，薛宝钗虽然生下来没有玉，但是后来得到了一个金锁，而且这个金所和这个玉有密切的相辅相成相对应的这种感觉。

因为在玉上写的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像神仙一样的寿命非常的长久。而在宝钗的金锁上写的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就像一对一样，然后这块玉就变成了梦魇，始终压的林黛玉喘不过气来。 

贾宝玉见了林黛玉就问他有没有玉，听说没有，就痛苦到这个程度，这是荒唐无忌的描写。这又是天命无法违反的力量，无法违反他们注定了的悲剧。贾宝玉一上来一见林黛玉，一问玉一摔玉，一切痛苦的故事都已经准备齐全。

于是《红楼梦》成了中华民族文化的一个优越的代表，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一块宝玉，也成了我们中国人的终身的遗憾。世界上就是这样，有不同，有差异，你有我无或者我有你无。许许多的有情人难成眷属，我们也要为这块玉撒泪。

好，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