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好,我是武汉大学的郑传寅。上一讲我们讲了应该如何解读《长生殿》,以及这部剧作艺术成就的两个方面,这一讲我们继续说说《长生殿》的艺术成就。
《长生殿》艺术成就的第三个方面在于,剧作家对帝妃之恋的意义进行了相当深入的开掘。
首先,剧作生动描绘了帝妃之恋的浪漫甜蜜,也相当逼真地再现了帝妃之恋所经历的艰难曲折,直至生离死别的发展过程,更为重要的是,剧作还运用浪漫主义手法,用差不多一半的篇幅,写死别后的帝妃之间铭心刻骨的相思,李隆基、杨贵妃在织女、仙道的帮助下,终于超越帝妃恋情所面临的诸多现实矛盾以及难以克服的人死情灭的人生局限,在仙界重续钗盒情缘,讴歌了真心到底,至死不渝的爱情理想,提升了剧作的思想意义,使剧作的主旨具有普遍意义和永恒价值,而且赋予了剧作一定的批判色彩。剧中的帝妃之恋是对封建礼教的巨大冲击。
其次,这部剧对帝妃之恋的社会政治意义进行了深入开掘,揭示了复杂尖锐的社会矛盾和宫廷的腐败昏庸,谴责了李隆基、杨贵妃的沉迷享乐,委政权奸、误任边将之失,总结了“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的历史教训,又将帝妃之恋置于李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宏阔的背景之下来进行描写,寄托由明入清的文人士大夫的兴亡之感和黍离之叹,强化剧作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性。
第三十八出《弹词》中的“遗老”李龟年唱道:
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
这段唱词传达了由明入清的文人士大夫国破家亡的痛苦、感伤,寄托了深沉幽怨的故国之思。
值得注意的是,剧作还将帝妃之恋被社会动乱摧毁的悲剧提升到“乐极哀来”的哲理高度,这就超越了剧作所摄取的帝妃之恋,也超越了对某一特定朝代的眷恋,发出了“香散艳消如一梦”的感慨,激活了人们“美好难以永驻”的社会人生体验,赋予剧作以一定的哲理色彩,提升了剧作的思索品格。
《长生殿》将帝妃的爱情悲剧与帝妃本人的行动联系起来,力图说明,是李隆基杨贵妃“逞侈心而穷人欲”的一系列不明智行为直接导致了他们爱情的毁灭,也就是说,他们是自己悲剧结局的制造者,这就比单纯揭露坏人作恶造成悲剧更具有悲剧性,也更具有悲剧的冲击力。剧作的前半部分用较多笔墨揭露李隆基和杨贵妃沉迷于男女之欢,后半部分则用较多笔墨写他们“败而能悔”,反思自己罪恶的过往,这类痛彻心扉的泣血吟唱随处可见。这些描写赋予剧作深沉哀婉的审美品格,深化、丰富了剧作的悲剧意蕴,强化了剧作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冲击力。我在这里仅举几例。
第二十六出《献饭》,写杨贵妃自缢身亡后,唐明皇继续逃亡,一位老乡民献上一碗麦饭,供唐明皇充饥,老者问唐明皇:“今日之祸,可知为谁而起?”唐明皇反问:你说呢?老者痛斥杨国忠依恃国亲,纳贿招权,他与安禄山长期不和,导致安禄山谋反。唐明皇听了,痛悔万分地说道:“此乃朕之不明,以至于此。”
第三十出《情悔》杨贵妃的鬼魂登场,她说道:“想我在生所为,那一桩不是罪案。况且弟兄姊妹,挟(xié)势弄权,罪恶滔天,总皆由我。”她唱道:“今夕徒然悔愧生,泉路茫茫隔上清。(悲介)说起伤情,说起伤情,只落得千秋恨成。”
第三十二出《哭像》写李隆基面对杨贵妃的雕像,痛悔当年自己顶不住压力,赐死深爱的杨贵妃,导致从此阴阳两隔,形单影只。他唱道:“是寡人昧了他誓盟深,负了他恩情广,生拆开比翼鸾凰。说甚么生生世世无抛漾,早不道半路里遭魔障。”接着又说道:“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
这些唱段表达了他们对当年所犯错误的认识和追悔莫及的心情。
《长生殿》艺术成就的第四个方面是,以钗盒写情缘,使剧作的结构趋于精巧。
《长生殿》的情节结构和场次安排历来为人所称道。例如,近代曲家王季烈在其《螾庐曲谈》第四章《论剧情与排场》中说:“《长生殿》全本五十折,其选择宫调,分配角色,布置剧情,务使离合悲欢,错综参伍。搬演者无劳逸不均之虑,观听者觉层出不穷之妙。自来传奇排场之胜,无过于此。”王季烈认为从剧情布置、角色分配、宫调选择来看,《长生殿》都是难有其匹的佳构。王季烈所说的“剧情布置”等属于结构艺术的范畴。
洪昇的友人吴舒凫(fú)认为,《长生殿》的结构艺术之所以受称道,与其用钗盒作为全剧结构之物件的艺术构思大有关系。他在稗畦草堂本《长生殿》第五十出批语中说:“钗盒自《定情》后凡八见:翠阁交收,固宠也;马嵬殉葬,志恨也;墓门夜玩,写怨也;仙山携带,守情也;璇宫呈示,求缘也;道士寄将,征信也;至此《重圆》结案。大抵此剧以钗盒为经,盟言为纬,而借织女之机梭以织成之。乌呼,巧矣!”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在《长生殿》中,李隆基用来与杨贵妃定情的金钗和钿盒反复出现,从第二出《定情》到第五十出《重圆》共出现了八次,贯串了全剧,说明《长生殿》的艺术构思是以钗盒为经,以他们俩人“世世生生,共为夫妇,永不相离”的誓言为纬,借用织女的梭子织成的,实在是太精巧了。吴舒凫(fú)的评价是准确的。
洪昇在《长生殿·例言》中说,《长生殿》“专为钗盒情缘”。钗,即金钗,是女子用来管束、装饰发髻的首饰,一般是两股;盒,即钿盒,是用金、玉装饰的首饰盒,是女子用来装首饰用的。金钗与钿盒是唐明皇给杨贵妃的定情物,它是李杨爱情的象征,也是贯穿全剧的物件。每当李杨爱情发展的关键时刻,剧作中就有金钗、钿盒出现。在第二出《定情》中,唐明皇携杨贵贵妃来到杨贵妃居住的西宫,拿出金钗、钿盒对她说:“特携得金钗、钿盒在此,与卿定情。”又说:但愿我和你像这两股金钗和两扇钿盒一样“并翅交飞,牢结同心”。
杨贵妃非常珍惜作为定情物的金钗、钿盒,一直随身携带,即使是随唐明皇从京城仓皇出逃时,她仍然将钗盒带在身上。在马嵬坡被赐死时,杨贵妃特意叮嘱高力士说:“这金钗一对,钿盒一枚,是圣上定情所赐。你可将来与我殉葬。”杨贵妃复归仙班后,又将金钗、钿盒携入蓬莱仙境。日夜思念杨贵妃的唐明皇派仙道去仙界寻找杨贵妃,杨贵妃劈金钗一股、分钿盒一扇,请仙道带给唐明皇,以表再续前缘之盼。唐明皇见到劈分的钗盒,十分激动,他在仙道的指引下,踏上仙桥,来到月宫,与杨贵妃所持的半份钗盒“团圆”,象征李隆基与杨贵妃在月宫中再续“钗盒情缘”。
以具有象征意义的物件作为建构全剧剧情的道具,使其前后贯通,首尾呼应,始于元代柯丹邱的南戏《荆钗记》。剧中的荆钗乃荆条制成的髻钗,贫穷女子所用,贫寒书生王十朋的母亲以此为聘,为儿子与钱流行之女钱玉莲订婚,此后,钱玉莲一直将荆钗带在身上。历经磨难的钱玉莲和王十朋最后凭荆钗得以团圆。荆钗是贯串全剧的物件,也是王十朋、钱玉莲爱情的象征,但在剧中它并不经常出现。
以金钗、钿盒象征李隆基、杨玉环的爱情,早在唐代就有。白居易的《长恨歌》中就有“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的句子,金钗、钿盒虽然是杨贵妃所持的“旧物”,但《长恨歌》并未写明是它是唐明皇送给杨贵妃的定情物,白居易也没有用金钗、钿盒作为贯串全诗的物件,金钗、钿盒只在《长恨歌》的篇末才出现。
可见,以金钗钿盒作为帝妃爱情的象征,并以其为贯串全剧的物件,虽然受到《荆钗记》和《长恨歌》相关描写的启发,但《长生殿》在这一方面有新的创造,体现了剧作家艺术构思的非凡才能,也体现了剧作在结构艺术上的水平和特色。
洪昇的创造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将钗盒作为帝妃的定情物,赋予它象征爱情的作用和意义;二是以钗盒寄托帝妃双方的相思,强化剧作的动作性、舞台性和抒情性;三是以钗盒的离与合写帝妃爱情的艰难曲折,强化剧情的跌宕起伏之美;四是以其作为建构全剧剧情的关键物件,让其在帝妃爱情发展的每个关键节点反复出现,使剧作的“情缘”主题不断复现,并使剧作首尾呼应,浑然一体。
好了,到这里《长生殿》这部剧作我就讲完了。
通过这几讲我们可以看出,《长生殿》思想与社会生活蕴涵丰富、深刻,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确实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自问世以来,它一直在舞台上热演,昆曲《长生殿》确实值得一看!
白尼大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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