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美丽的女神、有才的女记者——“不得不死”的田晓霞

你好，欢迎收听杜蘋讲《平凡的世界》，今天我们谈一下田晓霞。

《平凡的世界》里传统的贤妻良母以及徘徊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知识女性，都分析过了。这一讲，我给你说说“女神”田晓霞。

我想讲三个要点。首先辨析“女神”这个概念的内涵，然后呢结合小说情节分析田晓霞的性格特点，最后我要讲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是，在路遥的安排下，“女神”一样的田晓霞为什么必须死，为什么不得不死。

《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绘画/李志武

首先，我为你辨析 “女神”这个概念的内涵。

田晓霞，放在今天流行文化背景下评价，称其为《平凡的世界》中的“女神”是不过分的。

用了“女神”这个概念，就有必须要区分“女神”在传统文化背景和现代文化背景之下的不同内涵。现代文化背景下，“女神”是网络流行语中广泛运用的一个词，一般指气质好的女子，而且自信独立，受大家关注。这是一个积极的词汇。在传统文化背景下，“女神”的含义有不同。好比女娲，她是传说中最早的“女神”。女娲美丽，甚至有宏大的能力，可以补天；但她的局限也在这里——女娲可以救世但不能创世，女娲可以补天但不能开天。男神盘古负责开天，女神女娲负责补天：作为女神，女娲的天职是辅助男性的。按照这个文化思路，被男性作家塑造出来的文学“女神”的形象，大部分是辅助者，她们“神圣而苦难”，谈不上拥有独立的事业。

接下来，我结合小说情节，分析一下女神田晓霞的特点。

路遥笔下的田晓霞，有自己的事业追求，有自己的择偶标准，她果敢上进，她不是传统文化背景中的女神，而是具有现代文化特点的女神。具体表现是什么呢？除了自信、气质好，最重要的是相比恋人孙少平，田晓霞拥有很多品格优势和能力优势。首先，她开拓进取，她所象征的城市文明优于孙少平所象征的乡土文明；其次，她家境优越但并不娇纵，优越的家庭给她的是礼貌教养、文化品位、政治视野。路遥笔下的她，象征着富裕和知识，象征着见识和奉献，象征着高尚和温暖，这都是少平所匮乏的；“女强男弱”，使得田晓霞一直是孙少平的精神引领者。

《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绘画/李志武

能力强的女人会不会气势比较强呢？田晓霞最完美的地方刚好就是，在爱情进程中她居然一点儿也不强势。孙少平热爱阅读，她就分享自己的阅读作品；孙少平选择去煤矿，她懂得尊重和等待。这两个人表现出来的两厢情愿、互敬互爱、发乎情止乎礼的平等的爱情态度，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是现实生活中有可能发生的，连路遥也发现这种爱可能只能存在于理想主义的遐想之中；所以说方方面面都比孙少平优秀的田晓霞，只能死去。

田晓霞在救灾过程中光荣牺牲，读者觉得惋惜，但基于种种原因，我觉得这是必然的结局。

最后呢，具体地分析一下田晓霞为什么“不得不”死。

就算不是因为洪水，孙、田爱情也肯定得以悲剧结尾。这至少有三个原因。

首先，试图超越世俗门第观念的爱情很难有好结果。在“夫荣妻贵”观念盛行的土地上尤其如此。不妨对比一下《平凡的世界》里另一对勇于僭越阶级差距的年轻人，孙兰香和吴仲平。

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1990年版）剧照：孙兰香

小说第三部用了整整一章去描写出身农村的孙兰香去省级干部家庭吴家做客之前，吴家父母对“农村人”的小心思，种种不乐意。小说写道，吴仲平的妈妈虽然安排保姆准备晚上做的饭菜，但是她抱怨道，“农村人！哼，我们家将有个农村来的儿媳妇！”而吴仲平的爸爸吴斌反驳说：“农村人怎么？我也是农村出身！”可事实上，吴爸爸开始也不乐意，“按照他们老两口的意思，仲平将来应该和高维山的女儿高敏结婚。维山是市上的副市长，他们两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维山的父亲高步杰又是中纪委常委，熟识许多中央领导，这门亲事很理想。维山的女儿高敏是省美院油画系学生，漂亮、聪敏、懂事；她早就看上了仲平。”

通过这些小心思，我们会看到这桩爱情存在三个层面的不协调：城市和农村、高官和平民、男性和女性。但吴家父母和吴仲平之间的矛盾没被激化，恋情最后被批准了。这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呢？农村对城市的跨越，靠的是孙兰香大学生的身份，毕竟经过大学的锻造，兰香外貌气质已经没有一点农村人的味道了；平民对高官的跨越，靠的是孙兰香对于特权的抵抗，她拒绝搭乘单位的小车，表现了身为平民的她面对高官的自尊心；而男性与女性之间的能力差距、素养差距不算什么大的障碍，传统社会比较能接受男方高，女方低。

城市和农村、高官和平民、男性和女性——三个“不协调”同样存在于田晓霞和孙少平之间，但不同的是，他们是女方高，男方低。孙少平是矿工，没读过大学，背负着沉重的家庭，这导致他不像他妹妹，他跨越不了。所以孙兰香嫁得了仲平；孙少平娶不到晓霞。

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2015年版）剧照

其次，按照孙少平的价值观，这感情不可能有结果。

和哥哥孙少安相比，少平追求爱情的勇气已经难能可贵了。哥哥因为身份的差距拒绝了润叶，而少平至少敢于选择。社会学把男的分为ABCD四等，女的也分为ABCD四等，按照男A选择女B，男C选择女D的社会习俗，那么女A，也就是所谓的“三高女”，学历高、收入高、地位高的“三高”女通常会令不自信的男人望而生畏。所以少安不敢接受润叶。可事实上，一个优秀的男人如果能勇于去爱一个优秀的女人，是特别有利于促进社会进步以及文化繁荣的。所以，勇于爱慕田晓霞这个优质女人，孙少平的勇气令人欣赏。

但是按孙少平的价值观，我认为孙、田二人可以成为精神挚友，却不太可能走向婚姻。因为孙少平有他的狭隘：他告别了闭塞落后，却不愿意和最先进的生活接轨。可能是出于农民的自尊心不想沾光，也可能是追求独立自强，他选择煤矿而不愿意留在大城市。可是从他的个人能力施展以及社会发展大趋势来看，留在大城市或许是更加明智的选择。小说第三部的内容结束于1985年，孙少安做了乡镇企业主，孙少平做了煤矿工人，孙兰香做了知识分子；如果故事往后再写30年，写改革开放深化之后，这时候咱们再去比较孙家三兄妹自我实现的方式，或许你会发现真正谈得上有光辉的事业前景的，首推走向了城市的孙兰香。

外在条件不如她的女朋友，却怀抱执念不愿意走向城市的孙少平，恐怕很难和田晓霞谱写美好的人生吧？

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2015年版）剧照

第三个原因，我想说路遥的创作心理也导致他不相信田晓霞最终会嫁给孙少平。

如此优秀的田晓霞走到孙少平身边，路遥尽情地释放了一把理想主义情怀，但那之后呢，他内心的现实主义的弦又绷紧了。怎么驾驭两人爱情的走向？让他们俩终成眷属吗，结婚后长期地两地分居吗，或者结婚后爱情被世俗的眼光以及现实的压力扯成一地鸡毛吗？

作为一个有生活阅历的作家，尤其是历经婚恋困苦的作家，路遥只能够按照真正的现实主义者对生活的理解那样写下去，所以他只能够牺牲女主角来保全“孙田爱情”存在的合理性，他通过洪水中的牺牲来凝固浪漫。这是路遥的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取得和解的最好的办法。

之前连续三讲都在讲《平凡的世界》里的女人们。下一讲，我为你分析孙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