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融合了巨大苦难和巨大善良的典型人物——矛盾的孙少安

你好，欢迎收听杜蘋讲《平凡的世界》，今天谈一下孙少安。

《平凡的世界》之所以有长盛不衰的魅力，主要的原因之一是表现了两个主题。一，是特别丰富甚至趋于极致的苦难体验。二，是特别宽广甚至趋于圣人的善良品格。这两个主题特别动人。而将两个主题融合于一身的典型人物，首推孙少安。这一讲里，基于小说的故事情节，我会和你一起探究孙少安性格中的几个特点。

《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绘画/李志武

首先，孙少安是个“忍者”， 忍，是忍耐的忍，他是无边苦难的担当者。

《平凡的世界》里差不多每一个人物都经历了苦难，孙家表现得最集中。孙家经历的苦难首先是因为贫穷，特殊年代导致的物质贫困。当代人很难想象吃不饱饭是什么滋味，毕竟现在已经是“营养过剩”的时代。《平凡的世界》用大量的情节甚至细节，记录了“饥饿”的场景。

在孙家，贫穷好比瘟疫，折磨着祖孙几代。首先折磨着父辈孙玉厚、孙玉亭，然后折磨着子辈孙少安、孙少平。父亲孙玉厚年轻时赡养母亲，供弟弟妹妹读书；成家后为了弟弟的婚事扛上了沉重的债务；安顿好弟弟之后，为了自己的四个儿女起早贪黑。

而孙少安作为长子，他一方面继承了父亲的苦难生活，同时他也复制了父亲的人生态度。他成为了他父亲的翻版。孙少安出生于50年代，因为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六岁就下地干农活；他是班里的尖子生，在升初中的考试中，取得过全县第三的好成绩；他有过宏伟的梦想，但是他的父母供不起那么多孩子读书，所以13岁被迫辍学回家务农，也就自然地丧失了读大学的可能性。

辍学，是无奈的；辍学，意味着将一辈子当农民。但他人性中最美好的一刻也因此闪现——他知道父亲不忍心让自己辍学，所以反过来懂事地劝父亲。他说：“我回来咱们两个人劳动，一定要把少平和兰香的书供上，只要他两个有本事能考到哪里，咱们就供到哪里，哪怕他们出国留洋，咱们也拼命地供他们，他们念成了和我念成了一样。”说这番话的时候，少安仅仅十三四岁，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是像少年孙少安一样，能够对弟弟妹妹的未来做这样清晰、具体规划的，还真是不容易。

《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绘画/李志武

其次，孙少安是一个“仁者”，这是仁慈的仁，他具有宽厚的人性。

面对苦难，孙少安是忍者；面对亲友村民，孙少安是仁者。路遥浓墨重彩地写苦难，他的根本目的绝不是为了展现苦难带给人们的难堪，而是想要借此体现人物的伟大品格。

苦难对人性会有“雕塑”作用，怎么雕塑？不能一概而论。它有时候是反向消极的，有的人因为苦难的折磨，日渐刻薄尖酸；它有时候是正向积极的，有的人因为苦难的磨练，凸显仁爱慈善。孙少安是后者。

举个例子说，孙少安开了砖窑，生活改善了。他一般会尽量满足乡亲的求助，甚至为了更好地帮助乡亲，他冒险扩大了砖窑的生产规模。可这个冒险出了问题，他烧制的成品砖出现了裂缝，成了废物。孙少安败得一无所有，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这时候乡亲们不是安慰他而是嘲笑他。经济损失，是少安的第一重悲哀；村民们以怨报德，是少安的第二重悲哀。而后者对当事人的伤害更加深刻。可是少安怎么做呢？当砖窑起死回生，少安再次成功，他不仅不记恨，反而给乡亲们提供工作机会。胸怀宽大到这种境界。

如果说孙少安为了家庭牺牲，和父亲一起操持农活是为生活所迫；那么他表现出来的博大宽容，就是主动的选择了。独特的人格魅力，令满目疮痍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卑微、绝望。

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2015年版）剧照

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2015年版）剧照

最后呢，我想说孙少安的复杂性格，交织着倔强性和屈从性。

强烈的责任感，博大的仁爱心，这两点已经很可贵。但如果对孙少安的解读仅仅看到这个层面，肯定是不够深入的。我最感兴趣的少安内在的矛盾性。文学评论家曾振南先生也有相似看法，他说：“在孙少安的性格中，存在着两种既矛盾又统一的倾向，一种倾向是接受命运的挑战的倔强态度，打起精神向现实环境抗争，怀着激情期待着未来；另一种倾向是屈从命运的安排的务实态度，平静地承认无法超越客观条件，凭借理智面对现实。”

矛盾的两个分支对于少安来说，它表现在他人生的不同的领域：他把倔强和进取心交给了农田、砖窑，把宿命和屈从性释放在了爱情领域。

先来看看他身上的进取的一面。在农田上、砖窑边，孙少安是个无所畏惧的陕北硬汉。虽然辍学，可他毕竟曾经是“尖子生”，脑子好用，身体强壮，所以即便当农民，也是农田里的“尖子生”。辍学不久，孙少安很快掌握了庄稼地里的活，十八岁就被选举当上了队长；当队长之后，由于工作能力强，办事公道，他成了受人尊敬的人物。

他也遇到过挫折。毕竟“个人英雄”在现实面前，能量是渺小的。七十年代的经济政策是大集体劳动，不允许包产到户，因此不管孙少安和他的队员怎么努力，饥饿还是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有这样一个情节：孙少安想了个改善生活的办法，他为队里扩大猪饲料地，想增加一点收成，没想到在公社被批判。

《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绘画/李志武

这批判让他委屈吗？是的，他哭过，特别委屈。让他担心吗？有，他担心，他担心家人受影响。这批判让他退缩吗？不，丝毫没有，他身上最不缺乏的就是抗争宿命的激情。政策稍微一松动，他又尝试：从开始烧砖，到烧出废砖，到最终成为乡镇企业家的领头羊。从这个角度看，孙少安、孙少平兄弟俩打拼精神实在是太相似了。

其实兄弟俩的抗争就是路遥的抗争，兄弟俩的进取就是路遥的进取。路遥说过，“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无论结果是喜是悲，你总不枉在这世上活了一场”，路遥借助孙少安展现平凡的人物身上的不平凡之处，小说标题是《平凡的世界》，但平凡的人只要抗争过就不平凡。

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2015年版）剧照

遗憾的是，少安的那份倔强和不认命，在爱情领域毫无迹象。

孙少安与田润叶的爱情，开始于温情，终结于遗憾。温情在于青梅竹马，比如说下雨了，他会把润叶从学校前的那条小河背过去。遗憾在于最终不能相守。读者本着良好的愿望，当然希望像孙少安这样的优秀男人有勇气去爱田润叶这样的优秀的女人，更何况这还是一个不势利的女人。但是孙少安后退了，他因为家境的贫穷，因为教师、农民的身份的差异后退了。孙少安，他田间地头的强大有力和爱情领域的软弱“无力”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田间地头，孙少安避简就繁，不惧挑战；在爱情领域，孙少安避难就易，躲避困难。孙少安虽然为了家庭牺牲了读书的机会，但他从来没有从事业上，在家庭的期许上放弃过自己；只可惜这一份“不服输，不认命”的态度没能投射到润叶那里。

《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绘画/李志武

可能也有人说，这不挺好的嘛，对待润叶，孙少安的退缩恰好体现了他身为男人的责任感，既然自己家境不行，别耽误了人家姑娘。但我觉得，面对爱情，孙少安不如弟弟有勇气，而他的退缩主要还是体现了他的软弱、宿命，这也折射了路遥宿命的思想。一方面路遥是宿命的，他的宿命思想早已有之；另一方面路遥又是无神论者，他的硬汉精神否定命运的规定。路遥的宿命感和抗争力也汇聚在在少安的身上。

写作中的路遥

下一讲，我想谈谈《平凡的世界》中的人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