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徘徊在现实婚姻与理想爱情之间——以“母爱”维系婚姻的田润叶

你好，欢迎收听杜蘋讲《平凡的世界》，今天我们谈一下田润叶。

上一讲，我谈到过《平凡的世界》里两种爱情模式：“传统婚恋方式”、“当代爱情模式”。传统、当代，两个模式怎么区别？当然不能用外显的标准来区分，比如说按时间先后，看它是发生在20世纪还是21世纪？这不合适。或者按照学历高低，看恋爱的这个人是读了大学还是没有读？或者按照地域的差异，看恋爱的这个人是居住在城市还是在乡镇、农村等等，这些都不足以成为区别的标准。或许社会学家可以做多角度的学术区分，但在文学文本的分析中，我想说“传统婚恋方式”和“当代情爱方式”的差异，至少包含一个区分的重要指标：就是看当事人对自己“理想形态”的爱情的那份坚持，到底有多固执。

当代爱情方式是什么样的？它有一个特别鲜明的特征，就是具备一种个人化的不管不顾的固执，当事人不太介意周围人的态度。这种状态，以传统婚恋观持有人孙兰香她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这种状态，在《平凡的世界》中的青年知识女性田润叶看来，恐怕也是不可想象的。我认为，田润叶长时间地“徘徊在现实婚姻与理想爱情之间”，简单地说，她活得很“纠结”。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她的爱情态度有两面性，有冷静清醒的务实的一面，也有不管不顾爱得炽烈的一面。尽管是知识女性，但田润叶的爱情婚恋不能够简单地归入“当代爱情模式”，她只能算是一个徘徊的人。这一讲主要分析她的这种两面性。

《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绘画/李志武

首先，田润叶对爱情持有比较务实的态度，所谓比较清醒。

田润叶，她虽然生活在农村，但受过教育，是教师。但这位“农村知识女性”啊，她的精神处境非常特别，她既炽烈又保守,既勇敢又懦弱——这在她对孙少安的爱情、与李向前的婚姻上都有反映。

首先说说润叶与少安。润叶和少安从小一起长大，在岁月的流逝中建立起了深厚感情。长大后，孙少安和田润叶虽然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一个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是吃公家饭的人民教师,但润叶的感情没有变。那这份感情不能够开花结果的原因是什么呢？并不在于孙少安对田润叶没有感情,而在于他不能跨越那种世俗的，“不般配”的观念。

《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绘画/李志武

孙少安很果断：他去山西相了亲、定了亲。这时的润叶得知心爱的男人即将和别的女人成家立业,情感上处于崩溃的边缘,即使这样，她依然能够作出冷静的反应：她克制情绪，给少安捎去了两块杭州出的锦花缎子作为结婚礼物。

失恋了，润叶的现代女性自由恋爱的诉求被传统的“门第”观念无情击碎。怎么办呀？是耐心地等待下一份真爱，还是迅速地改变方向？润叶选择的是后者：迅速地嫁人。润叶不太可能待在原地，维持原状，守望爱情，因为等少安回头是不可能的，在相对闭塞的农村等待下一份真爱的出现，这机会也很渺茫。如果不结婚，在她的世界里属于无谓的消耗。那就按照家庭的安排嫁人好了。失去孙少安之后，田润叶是不可能会继续保有对理想爱情的坚守的执拗的。

再说说润叶与向前。如果说田润叶和孙少安之间，咱们可以说他俩——“拥有爱情起点，没有爱情结果”,那么，田润叶和李向前之间，咱们可以说他俩——“虽然没有爱情起点，却抵达了婚姻的终点”。润叶接受了一份安排给她的无爱的婚姻，一个政治联姻，咱们怎么评价？只能说她即使身为知识女性，但最终还是向环境投降了吧。

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1990年版）剧照：田润叶

其次，当我们评说田润叶对爱情婚姻的态度“务实”的时候，我们得承认她对爱情有属于她的的固执。她有一定的自主意识，有过长时间的守望。

这当然表现在她对少安的追求里。她追求少安时不扭捏，那份短暂的勇敢让她闪闪发光。你看，她几次三番，主动表白，比如说她让孙少平带信，比如说她主动约见少安……她诚恳热情，不拿捏不矜持，这已经是很动人了；更动人的是她没有门第概念，按小说中说，润叶“并不认为爱情就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不如两个人有情意”。对于润叶而言，爱就是爱，与权力金钱无关。

《平凡的世界》连环画绘画/李志武

这份独立自主的坚持，甚至也表现在她对李向前的拒绝中。虽然嫁了，但不爱他，所以婚后她宁可寂寞，也要在很多年里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读者都知道，几年之后的那场车祸之后，两人复合了；而田润叶最终生了李向前的孩子。那么作者是用怎样的情感逻辑，让润叶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份婚姻的呢？

答案是“母性”。母性是《平凡的世界》中最喜欢歌颂的美德，作者歌颂温柔的怜悯和牺牲的精神。上一讲讲到过孙少安的女人，具有非凡的生活耐力的贺秀莲；也讲到过王满银的女人，想办法让丈夫吃好喝好的孙兰花；这一类女人还有不少——在矿区对王世才呵护、照顾有加的惠英嫂，在心上人金强最无助的时候跟他结婚的卫红。在她们的这些婚姻之中啊，妻子对丈夫，近乎于母亲对孩子；妻子的爱，类似于母亲的爱。

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2015年版）剧照：田润叶

而这一次，车祸不幸发生，双腿截肢之后，轮到田润叶释放“母性”了。想想看，车祸之前，男强女弱：李向前是干部子弟，家境优厚；是汽车司机，收入优厚。论家庭，论见识，论收入，健康的李向前的外在条件比润叶强太多，所以当润叶对李向前没有爱情时，她可以有骨气地拒绝，一则因为她没有攀附李向前的物质需求，二则因为她没有依赖李向前的精神需求。在车祸之前，田润叶是可以长时间不妥协的。但李向前失去双腿、丧失健康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男强女弱变成了男弱女强，这时候的润叶反而迅速地接受了李向前。奇怪吗？不奇怪，润叶并没有“爱上”李向前，她只不过用“母性的爱”替代了“女人的爱”。

母亲式的爱，很神圣，因为像大地一样负载着男人；母亲式的爱，很无奈，是因为它偏向于女人的隐忍，依靠毅力，依靠女性对自我的透支。

妻子对丈夫启动“母亲式的爱”，最遗憾的地方在于它没办法像心理学家说的那样，通过爱情实现“渴求关系模式”，它没有办法达到“在喜悦和激情中与对方溶为一体”，更没有办法“拓展和深化双方的生存状态”。而现代社会，相爱双方的理想状态应该是彼此渴求，彼此需要，共同拓展的。

总之，润叶最后和丈夫花好月圆，看起来和谐温馨，实际上是润叶降低了“爱”的标准才换来的。

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2015年版）剧照：田润叶

总结一下。造成田润叶悲剧人生的原因是什么？有人说是封建观念，少安坚持门当户对；有人说是政治因素，润叶不幸生活在了一个需要她实现政治联姻的复杂家庭；有人说，是性格原因，润叶过于软弱，因为她感谢她二爸，所以不懂拒绝。是外因主导还是内因主导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徘徊在现实婚姻与理想爱情之间的润叶，一面是对爱情做无望的追求，一面是对婚姻持懦弱的态度，最终只有孤独。

在此意义上说，润叶是特殊的“知识女性”。这样的文学形象，《平凡的世界》里还有好几位——比如郝红梅、金秀。她们有共性，第一是出生于黄土地,第二都受过中等或高等的教育,第三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走出了黄土高原；但不管她们多么勇敢地追求理想爱情,追求理想生活，但实际上摆脱不了传统观念的束缚。这几位小说女性形象刻画真实，不概念化，不脸谱化，是小说中塑造得极为丰满的女性形象。

下一讲，我会给你讲一下真正的理想主义的奇女子——田晓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