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4：孙建 | 令人困惑又出色的“边缘人物”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我是复旦大学的孙建。狄更斯在他众多的小说中塑造了许多令人难忘的女性人物形象，但是我们仔细地观察一下就不难发现，这些女性人物在他的作品中都不是女主人公或是正面的人物，如《雾都孤儿》中的女贼南希。她们往往是一些处于情节边缘的角色，似乎无足轻重。

其实这些人物的存在给小说增色不少, 在以男人为中心的维多利亚时代，她们每个人都有一部血泪史，身心都有巨大的创伤。虽然身处逆境，她们还是通过各种方式向维多利亚时代的男权制度，性别歧视和婚姻观发起了挑战。下面我们就分析一下《大卫﹒科波菲尔》中萝莎·达特尔、贝西﹒特洛特伍德这两个人物，看看她们所遭受的痛苦和最后的觉醒。

提到萝莎·达特尔这个人物，英国著名小说家萨默塞特·毛姆曾说过萝莎·达特尔是《大卫·科波菲尔》中最令人困惑的角色。这么说的理由何在呢？

毛姆还怀疑狄更斯没打算进一步塑造这个人物，可能是因为他害怕冒犯公众。

萝莎·达特尔是《大卫·科波菲尔》中詹姆斯·斯梯福兹的母亲斯梯福兹夫人的女伴，曾是斯梯福兹的恋人。她是斯梯福兹父亲的一个表弟的女儿，早年丧母，后来父亲也过世，于是，她来到了已经成为寡妇的斯蒂福兹夫人身边和她作伴。从罗莎的身世来看，她很小就成了一个孤儿，寄人篱下。所以她的遭遇，引起了大卫的共鸣。

在小说的第二十章，大卫讲述了他在去雅茅斯探望皮果提先生的路上拜访斯梯福兹家的经历。正是通过大卫仔细的观察和详细的描述，我们认识了这位独特的女性，体验了她内心的痛苦以及她生存的困境。

大卫到了餐厅后，被一个个头不高，但尚有几分姿色且皮肤黝黑的女性所吸引，“观察” 是大卫了解社会和周围人事的一个很重要的手段。大卫之所以被她所吸引，是因为这位女士嘴角处有道伤疤，他形容到：“她头发黑黑的，黑黑的眼睛神色锐利，人很瘦，嘴唇上有道疤。……这道疤切过她的嘴，直切向下颏，而现在由于隔着桌子，已经不太看得清了，只有上嘴唇部分除外，而这一部分也有点变形”。

接着大卫对她揣测了一番，认为这位三十岁左右的单身女人有点像“残花败柳”，像“招租了的房子”，他感觉到她的心中燃烧的火焰正慢慢烤干她的躯体，消耗着她的能量。

带着一种好奇心，大卫询问了斯梯福兹有关萝莎嘴上伤疤的事，斯梯福兹承认他在小时候因和萝莎争吵，一怒之下把一把锤子朝她扔过去，给她嘴角留下了永恒的伤痕。在回忆这件事时，斯梯福兹还有些愤愤然，他认为萝莎对他的爱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折磨，一种对他寻花问柳行为的阻碍，怪不得他把萝莎比作一个“吸血鬼”。

作为一名有着深厚人文情怀的青年，大卫抹不去心中那道伤疤的影子。晚上，他在斯梯福兹为他准备的卧室里，发现炉架上面挂着一幅萝莎的画像，仿佛画中人正很迫切地望着他。惊诧之余，他发现画中萝莎的嘴角上并没有疤痕。当他仔细地端详着画中的萝莎时，他似乎看到疤痕和锤印在她的脸上忽隐忽现，甚至在睡梦中，大卫还一直受到了疤痕的困扰。

身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萝莎受制于自己的经济地位和社会的大环境。她深深地爱着斯梯福兹，但并没有得到后者的真心回报，斯梯福兹先引诱了她然后将她抛弃。虽然萝莎三十多岁，但她依然单身且守身如玉，任凭爱情之火慢慢地吞噬她的躯体。尽管如此，她依然在乎斯梯福兹在外面的所作所为。

在男人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女性的话语权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这一点从萝莎说话的方式上就可以看出来。大卫发现，萝莎说话时，“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想说的话”, 她往往通过暗示的方法表达自己的想法，从斯梯福兹扔锤子到萝莎说话时拐弯抹角的表述，我们不难看出维多利亚时代性别上的反差。

在挑战这种不平等时，萝莎感到无能为力，只能逆来顺受，让命运来摆布自己。当大卫告诉斯梯福兹太太和萝莎有关斯梯福兹的死讯时，萝莎终于对着斯梯福兹太太爆发了，“我告诉你，”她立刻说道，“我就是要对她说。当我站在这里时，这世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吭过声，现在我还不说话吗？我一直就比你更爱他！… … 我堕落了——要不是他用稚气的求爱举动迷住了我，我也许会早就醒悟——成为一个玩偶，一个消遣玩艺，随他高兴便拿起放下和戏弄。”

萝莎的这番话道出了许多维多利亚时代受压迫的女性的心声，表达了女性追求平等的诉求。由此可见，萝莎嘴角上的伤疤具有很强烈的象征意义，展示了那个时代女性整体的内心创伤。从这个意义上说，萝莎是一个重要的女性人物。虽然狄更斯在这个人物的塑造上还少些笔墨，但他通过这个人物表达了他的人道主义的思想境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斯梯福兹曾断言萝莎会带着伤疤进入坟墓，而事实是，他自己在暴风雨中被巨浪吞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我们常用 “男人婆” 或 “女汉子” 这些词语来形容那些具有男人化特点的女性，或贬或褒，全靠她的行为动机来判断。《大卫·科波菲尔》中的贝西·特洛特伍德小姐就是这一类人的典型代表。

通常我们在评价小说中杰出的女性人物时，我们会选择艾格尼斯，大卫的第二任妻子，一个沉着镇静、聪明贤惠、善解人意的女孩。在狄更斯看来，爱妮丝就是主流价值观的代表，是一个道德楷模。但是我们要是仔细地通读一下文本，顺着小说的脉络追寻一下大卫成长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贝西·特洛特伍德小姐是小说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如果说爱妮丝是大卫所称的“导师”，那贝西小姐就是他的 “拯救者”，他的 “指路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她重新建构了大卫的人生，让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以说贝西小姐是大卫成长的见证人和书写者。

在《大卫·科波菲尔》第一章中，贝西小姐就登场了。大卫描述了她的几个特点：做事说一不二；行为独特；讲究实际。大卫的父亲把他们住的房子起名为鸦巢(乌鸦的鸦)，这个名字遭到了贝西小姐的质疑“为什么要叫它鸦巢呢？”贝西小姐说，“叫它厨房要更合适些，如果你们两人中有一个对生活有点实际概念的话。”这是因为Rookery 和Cookery听上去很像。

另外，贝西小姐希望大卫的妈妈生个女娃，那样的话，她可以做她的教母，担当起教育她的任务，以便日后培养她成为一位独立的女性, 免得像大卫的母亲一样，像个蜡做的娃娃。但是当她得知是个男孩时，她立马带上帽子，拂袖而去，再也没在鸦巢出现。从贝西小姐的上述行为中可以看出，她是个在生活中面对现实，脚踏实地的女人。她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浪漫的情感，对未来没有童话式的期盼。而这些幻想和情感正是许多女性失败的原因。        

贝西小姐最突出的特点是她的独立人格：她是这部小说中唯一真正管理自己家庭的女性角色。和她一比，大卫的娃娃妻子朵拉和大卫的母亲克拉拉相形见绌，她们一旦离开了自己的丈夫生活就变得一团糟。很早以前，她嫁给了一位比她小但很英俊的男人，不过她的丈夫经常虐待她，在她的心灵留下了创伤。但贝西小姐不是软弱之辈，她毅然决然和丈夫分手，独自生活。或许她的古怪脾气和她失败的婚姻有些关系，但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尽自己所能接济那些运气不好的人，颇有几分侠女的风范。正是因为贝西小姐独立的性格，使她成为了狄更斯笔下有着鲜明特点的女性。

贝西小姐处事不惊，立场坚定，这和大卫的母亲克拉拉完全不一样。从外表上看两人就有区别。克拉拉长着一张孩儿脸，显得很稚嫩，而贝西小姐的脸庞刚毅而坚定，冷峻的表情有时令人望而生畏。当大卫的继父默德斯通和他妹妹默德斯通小姐到多佛来将大卫带回去时时，贝西小姐挺身而出阻止了他们的行动，她同时严厉斥责他们对大卫的母亲和大卫的虐待。她称默德斯通为“暴君”，对他的所作所为进行了控诉，然后把兄妹俩逐出门外，伸张了正义。

贝西小姐身上既有柔的一面，又有刚的一面，在培养大卫的过程中，她尽可能赋予他阳刚之气，为此她给大卫起了个新名字，把他变成了“特洛特伍德·科波菲尔”。这样一来，母亲和父亲的特点在贝西小姐身上得到了体现。在贝西小姐家的这段时间是大卫生命的转折点，标志着他开始脱去稚气，走向成熟。实际上，贝西小姐不仅仅拯救了他的性命, 她还通过自己的设想，重新规划了大卫的生命走向，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大卫。

贝西小姐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她能在错误中吸取教训。当大卫和朵拉热恋时，贝西小姐仅提醒大卫不要太盲目；而大卫婚后生活出现波折时，她也没有介入并做任何评判。大卫从贝西小姐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当贝西小姐带着她的行李和迪克先生来到大卫在伦敦的公寓时，她要求大卫帮她维持生计，因为她损失了所有的钱。其实她想把这种可怕的经历变成对大卫的一种考验，试一试他能否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坚定信心，渡过难关。后来，当尤亚拉·希普偷窃的勾当暴露了以后，贝西小姐透露，她并非像她告诉大卫的那样身无分文。实际上她藏了一笔钱，她主要想看一看大卫会怎样来迎接挑战。

在大卫的成长过程中，贝西小姐成为大卫最重要的老师之一。她用非常实际而有效的方法向大卫展示了学习的重要性。她的教育对于大卫独立人格的形成，他的处事方法和他的成熟起了一种关键作用。可以这么说，她对大卫的帮助既是物质的，更是精神上的，道德上的。她给大卫的教导就是：“永远不要在任何方面行为卑鄙，永远不要弄虚作假，永远不要残忍狠毒。远离这三种罪恶，特洛，我会永远对你抱有希望。”

作为一位“女汉子”，贝西小姐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她也不在乎维多利亚时代对女性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的各种约束，而是按照自己人生的准则安排生活。由于她早就经历了婚姻的失败，她不再对男人为中心的社会秩序抱有幻想，而是尽己所能挑战一切对女性压迫的企图。所以我赞成一些学者的评价：贝西小姐是狄更斯创作的最成功的女性人物。

当然除了萝莎、贝西，还有像艾米丽等女性人物也是极具特色的。有不少学者认为，狄更斯在作品中塑造的男性人物胜过女性人物。这样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一般来说，狄更斯笔下的女性人物，特别正面的女性人物都比较呆板，不太自然，有一种模式化的感觉。我们在小说中会遇到很多这样的女性，漂亮、聪慧，但总觉的她们缺乏一种深度。相比之下，他小说中的一些次要的或是边缘的女性倒挺出色，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期就讲到这里，下期我们再一起聊聊《大卫·科波菲尔》中的“男子团体”。我是孙建，下期见。